几年前,我读到木心的小说和散文,印象一般。我私下以为木心有过去文人的某些特点,然而具体是哪一些我一时也没能想到。就整体来说,木心的作品还是有些特色,比如有些优雅和冷傲,可能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某种文化断层的焊接点。我以为他似乎焊接的还是有些过。
当木心《文学回忆录》出版后,我还是相当关注,虽然,我之前就看到书的目录和部分章节,感觉可能有点泛。看完书,才看到陈丹青在浙江大学的演讲视频,陈丹青说,木心的谈话方式让他想到江浙一带人谈话总是“跳”着说。他喜欢木心说说了就跑题的谈话方式。他说就是从木心的谈话中他才真的喜欢去读中国文学的书,而之前他看到那些正经的书籍、评论都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根本看不下去。陈丹青说像他这样的人要的不是概念,而是这个人的谈话方式,他怎么谈……陈丹青基本上把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定位得很清楚。而,我个人读完可能还是跟陈丹青的目见耳闻不太一样。木心讲稿很出色的地方当然包括“跳”着说,他跳出了四平八稳的讲义和考纲,跳出了正儿八经的文学定论,以及关于文学的种.种莫名其妙的概念化。其实,震撼我的是木心对文学的情感,这话听起来很俗,很土,但是,很多人对文学是没有感情的,他们不会想到雪莱、拜伦的意义,以为后现代的某个作家远远比超越他们云云,木心看到了,木心看到了他们的好和他们不好的地方,并且主要是站在整个文学历史来看,看到他们对今天创作的意义。只有对文学有真切感情的人才能看到这一点,也只有深刻的人才能看到这一点。在三下两下就可以打倒一个人一个作家的语境中,很少有人真正发现列夫·托尔斯泰的伟大,很少有人真的理解福楼拜生气地说,都别吵了,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我读完《文学回忆录》后对木心有了不少的好感。这好感并不是说木心给我指明了什么文学创作之路,而是木心一以贯之的对创作的慎重。木心不但不回避一般人眼中的所谓老派作家,也不拒绝大家所不熟悉的所谓二三流作家,这些名单在他的罗列中有了让人激动人心的想象可能,正是这份名单让我们的写作变得慎重、艰难而有意义。木心说,当代人不断地剔除一些老牌的作家,动不动就要打倒谁,仿佛某某作家一再地过时了,这是幼稚、无知的表现,这幼稚、无知也是薄情的体现(大意如此)。木心的这一番话于我颇有感触。几年前,恩师朝华先生也对我说,当代作家好像都不太愿意谈论雪莱、巴尔扎克,连奥威尔都很少人谈。朝华先生在古代文学课堂上也生气地说,如今的人连阅读都变得势利、薄情。老实说,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我不时地想起朝华先生给我上课以及平时一起散步的时光,朝华先生也喜欢“跳”着说,按陈丹青的意思是年轻时候真是傻逼,什么都听不懂,年纪大了才觉得那真是了不起的谈话。这谈话让我们真正认识到文学。我读木心的讲课稿,我能感受到他的肺腑之感以及他对文学有很高的鉴赏水平。朝华先生说,有水平才能谈上有真的热爱。——
木心提到不少大作家之间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比如,木心谈到乔治·桑劝福楼拜不要一直那么辛苦写着,应该找个时间去谈个情人,放松放松然后再来写。那时的乔治·桑已经七十多岁了。屠格涅夫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寄给福楼拜,福楼拜大为赞叹,屠格涅夫非常激动地说,这下好了,福楼拜说好,那就好了,福楼拜说好,那就好了。在木心的谈话中,我们不时地读到这些细节,这些足够唤醒我们对文学敬意的细节,也许,这就是谈话的部分意义,他恢复了一种传统,对人与文字的情感。木心也试图从大作家身上洞察文学独特的意义,木心一再强调类似米兰·昆德拉所倡导的,文学不是社会学、哲学、历史、自然……文学是另一种可能,关于人关于存在关于命运……书写的命运和书籍的命运。
尤其重要的是,木心在谈话中尽可能地回归平实,他一再传达对耍花招的厌恶,他期望看到的是平凡中的微妙。他厌恶所谓的流派,他说,在人类的历史中,只有天才才能被人真正认识和记住。而木心所认为的天才就是那些从砍柴、挑水的基本功中走出来的人,是那些越来越内敛安静地寻找心灵宗教的作家。我私下以为真正的作家其实就是一个上帝,他既创造世界,又给予这个世界于光明、灰暗的存在和言说的能力。作家笔下的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一样生老病死以及其他的循环不息,唯有超一流的作家用他们创造的世界来抗衡我们日暮途穷的现实,或者来纠正我们现实境遇中的可怕的迟钝。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私下以为列入·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笔下的爱玛以及奥兹笔下的特工约珥比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要得亲切。这些也是木心在有些迫不及待的言谈中所暗含的意义。
然而,我读《文学回忆录》多少还是有些失望。木心经常在“跳”中溜走了,而那些本应该深入进去的话题被远远地丢弃了。木心对很多作家的谈论有流于表面,或者因为自己的不欣赏而被轻易剔除了。在骨子里,木心既看不上契诃夫也看不上马尔克斯,他以为鲁迅的努力是有限的……这些话题也仅是一家之言,不过,我多少有些意外,一个喜欢福楼拜的作家怎么会不喜欢契诃夫呢。当然,福楼拜显得更为克制,更为激情。其实,我对木心喜欢的几个作家也有些吃惊,他罗列的一些作家偏向于理性,偏向于大局……他对唐诗宋词的理解也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一再声称伟大的作品,要去掉概念,要像哈代那样那么从容缓慢地进行着,但是,木心的不少作品以及这次出版的文学回忆录也有不少的概念。只是,我喜欢看的也许就是他身上率性的概念。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