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爷爷奶奶的村庄》
作者:彭小莲
来源:《上海采风月刊》2015年第12期
今年7月,又一次参加了上海电视台“MIDA纪录片导演计划”的评选,这是一个由官方媒体和独立制片人联合扶持纪录片的合作项目,也是全国唯一官方参与的扶持项目。如果项目获奖入选,就可以得到相应的资金完成影片。这个计划已经办了七届了,记不清我参加了哪几届的评选,但是,从第一次看见评选的项目到今天,只觉得纪录片像一株健壮的多肉植物,在燥热的土地上,在那迷迷糊糊的雾霾中,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娱乐节目里,它几乎变得如此安静,如此不合群,却又如此顽强,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长大,成长的速度并不快,可是隔年一看,依然让人有吓一跳的感觉。又是一拨新人,还有90后的加入了队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好像是从石头里突然就蹦出来了。没有背景、没有经验,就是提着一个简单的小小的机器,带着录音设备,把一种你熟悉但又是陌生的生活记录下来。更让你难以置信的是,他们的资源,这里指的是视觉意识上的资源,都是从哪里得到的?他们的作品,每一个都区别于另外一个,大家似乎没有功夫去对比,就是独自在那里,一头扎进生活,扎进自己的主题,倔头倔脑地,跑到偏远的大山里,跑到呼吸困难的高原上;没有俊男美女,没有可以炫耀的事迹,也没有神秘的故事,就是生活、人物、命运,还有他们纤细的情感,年轻导演一点都不着急,一点一点地进入,似乎把自己插进了土地,慢慢地生长,一拍就是几年,然后慢慢长出了枝蔓和绿叶。于是,他们带着还纤弱的样片来参赛、来申报,最后,把它们投放在大银幕上。 这些年轻导演几乎都没有受过什么特别好的训练,但是,他们又几乎都有一种自觉的视觉能力,他们做到了“摄影机就是一支笔,任我随意写作”(特吕弗语)。那时候,看见特吕弗这样的说法时,大有一种语惊四座的感觉,他的想象力冲出了我们对电影拍摄的传统理解。想想那昂贵的胶片,你敢把摄影机就那么开着,让马达带动着齿轮,卷着胶片任意地奔跑?那支笔,让你到哪里去找投资?谁又相信,可以把这支笔交到一个年轻的无名小卒手上,凭什么?我们都会敬佩特吕弗的想象力,但是我从来不相信这会成为一个现实。
可是,今天的年轻导演,真的就这样做到了。他们要表达的东西,是用镜头的画面和声音来叙述完成的,他们可以将不喜欢的东西留在硬盘里,或者像用橡皮一样,随意擦掉重来。90后的雷钊带着他的《爷爷奶奶的村庄》来了,他站在大银幕下阐述自己想法时,显得那么稚嫩,一点没有导演的姿态,羞涩地、轻轻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他说得很不清楚,就像他自己一样,还没有成熟似的。他把预算压得很低很低,低到简直没有办法去完成这个影片的地步。我几乎是同情地跟他说:“不要以为预算低了,你就可以得到奖,得到扶持。还是要根据片子的需要做预算,获奖的最终,是根据你片子的内容和质量。”他怯怯地回答道:“不是这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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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我就是住在乡下,住在爷爷奶奶家里,没有任何开销,就那么慢慢地拍着。只要有一点后期的剪接制作费就可以。”
然后,他开始放映他剪出来的片花。
那是他的雷庄,这个华北平原上普通到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由于政府开始建设新农村,村子马上要被拆迁,村民将会被集中到一个规模很大的社区内,住进楼房,而村庄将夷为平地,变成一望无际的耕地,出租给土地承包商。
村里的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那里只留下了“爷爷奶奶”们。老人们聚集在打谷场晒太阳,一群老太太看着远方,互相在那里调侃和说笑着。雷钊将摄影机摆在她们的一侧,似乎避开了她们的视线,但这构成了纵深镜头的画面。如果周传基老师在,他一定会将这个镜头定格,然后说上半个小时。
如今银幕上的画面语言,已经越来越平面化,电视剧里的人物都贴在墙壁上,在那里不停地说话,大多数导演,会把摄影机自然而然地摆在奶奶们的面前,又是一个平面的。可是,这个纵深镜头,让我看见了阳光勾勒出的人物,老人们脸上的皱纹是层层叠叠的,几乎所有的老人都长得很像,特别是那些皱纹,像大海的波浪,从这一张脸翻滚到另一张脸上。她们说—— 哎呀,都进城发财去了,回来就是请客吃饭,一桌又一桌。 可是我们现在哪里想吃,已经吃不动了。
你看人家佳卉家、四家,又有吃又有喝又有钱。人家都死了,咱这些没钱的活着。 俺那屋子都塌了,俺儿子也不给俺拾掇。淋不着就行啊。 混就完了,像俺这个似的,早上晚上(死)也不保准。
到楼上去上个厕所都不方便。到那你就得规矩了,还能随便这尿那尿吗?难啊。 刚搬到楼上去时,他们都上棒子地里解手去,奶奶个逼的。
总之,你可以听见银幕下观众的笑声。因为评比是开放式的,落选的导演,可以和评委以及进入终评的导演同时进入会场,聆听每个导演的陈述,以及评委的意见,还有导演们回答评委的提问。在那样的场合,参与者、审视者,同时都变成了观众。我们笑着,笑得如此由衷,老人的幽默和智慧,让我看见她们是在做死亡练习,她们是如此的坦然,她们可不愿意在自己的土地上等死。岁月,在她们脸上刻下了苦难,只是未来并不见得会给她们更多的快乐,她们似乎更愿意挽留住自己的过去,观众也会跟着视觉的画面,追随她们去把握住过去:因为那里是历史,是文化的积淀,是她们自己编织的情感纽带。死亡练习,成了她们在太阳下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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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常年在阳光下聚集,她们互相帮助,她们寻找自己的过去。越过打谷场,就是无垠的田野,那里的空间填满了她们的青春和岁月。
影片最后,是导演雷钊自己的爷爷奶奶,两个八十多的老人,并肩走在荒芜的田野里,他们默默地走着,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爷爷抬头看了看飞机,然后说:嗷哟,这飞机飞得太快了,它还在天上放炮呢。
于是,又一次全场哈哈大笑,影片结束。
雷钊说,自己的童年在农村度过,上小学时和爸妈一起到了城市,后来到武汉大学读书,读完了书,像很多年轻人一样,跑北京做北漂了,可是心里慌慌的,没有那种落地的感觉。他决定回老家看看爷爷奶奶,于是就在村里住下了。那里已经看不见年轻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呆在爷爷奶奶和那些老人中间,踏在家乡的土地上,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定下来了。于是,他就想拍拍这些老人,因为村子马上就要消失了,老人们住惯了农舍,突然要“被搬到楼上”,他们都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他们都老了,那楼梯爬得动吗?爬上去还能看见太阳吗?那是指的一大片一大片撒在土地上的太阳,不是从小窗户框里投进来的光线——也许还没有等到吃饭功夫,那光线就在窄小的屋子里消失了。他们害怕,害怕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消磨他们无限的时间。这个年纪重新开始生活,是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们战战兢兢地在试探着未来,这个未来没有绚丽的色彩,他们只觉得自己老了,想停下步子,最后一次耕耘自己家门口的那点土地。飞速前进的时代,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意义的。
实际上,这是一个让人伤心的故事。可是,雷钊把它拍摄得那么幽默,那么生动。你首先看见了雷钊的纯粹,一种发自内心的表达,他自己就像是穿过云层的阳光,干干净净地投向了土地,在那里他有自己的归属感,他想保留下那样的感觉。因为这个90后的大学生,看见了北京,看见过大城市,在名牌大学读了四年书,可是他还是说:在爷爷奶奶身边找到了“踏实”的感觉。
为什么?雷钊的阐述,远远不如他的画面和人物有力量,他嘟嘟囔囔说不清楚,可是他手中的摄影机真的完成了特吕弗说的,“摄影机就是一支笔”,他是那么迅速地像画速写一样拍摄,一个个人物跃上银幕,然后当他剪接的时候,就像是将这些素材,结构出他的散文。雷钊说,他想用三个部分完成影片:一个是拆迁前,然后是拆迁中,最后是搬到新家。我一下跳起来了,我说:导演,拍完拆迁中,你就可以结束了。后面,留白吧,给我们一些想象。 然后,评委王小龙又说:那第三部分,应该是你下一部作品。
雷钊还年轻,他不知道取舍。但是,影片就是给你一种特别纯粹的印象。
遗憾的是,雷钊的作品最终没有获奖,没有得到扶持。我站在远处看着雷钊,他还是那样羞涩地混杂在人群里,并没有太失落的样子,但是,总是会有点难过。确实,这次竞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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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非常厉害,为《果洛·周杰》以及《泥腿子西征》,大家都争执得面红耳赤。谁都不愿意割舍下这些好作品,我们建议,增设鼓励奖。可是,钱,从哪里来呢?
这才是真正的奢侈,用智慧、用时间、用生命、用金钱才能换来的纪录片。
雷钊是90后,他即使完成了这部影片,谁也不能预测他是否会选择做导演。但是,他要是能坚持下去,就这么认真地记录下雷庄的日子,这些老人,这些琐琐碎碎的日子,就是这一部片子,也值得我们感动。爷爷奶奶们将和雷庄一起,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因为“一位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雄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海明威)。
真希望他最后能将影片完成,再得个什么小奖,这样可以带给他一些机会,更主要是可以鼓励他继续拍下去,因为他有很好的观察生活的敏感,那种质朴的情感,那种想要表达的渴望。刚上路的年轻人太需要鼓励了,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告诉他,这是他最难能可贵的优点,一定要坚持!
加油!《爷爷奶奶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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