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禅喻诗”是严羽《沧浪诗话》论诗方式的特点和诗论的一大命题,说的是用禅思的悟去理解和阐释诗歌创作的规律和奥秘,欣赏和感悟诗歌的意境。他在书中多次运用禅宗语言,如“悟”“熟参”“正法眼”等,其目的就是为了将诗歌理论说得更为清楚。“立论依据在于诗与禅在把握对象世界的运思方式和语言策略上极为相似”,但我认为,其语言策略也是源自思维方式;所以综合来看,虽说以禅论诗的风气并不始于严羽,但他的“以禅喻诗”却在思维方式相通的层面使禅与诗走向圆融。
禅可以喻诗,说明二者有相通之处。“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处可寻”,严羽针对北宋诗歌尚理,尤其是“无一字无来历”“点铁成金”等诗论而标举“兴趣说”,有两层含义,一是“兴趣”是最高艺术境界,即诗写得空灵蕴藉,深婉不迫;二是以“羚羊挂角”等佛家公案意在说明“兴趣”不是依靠知识和学问获得,而是靠禅宗的妙悟来掌握和领会。“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以禅喻诗”能够得以实现,其核心也是在“妙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联结禅与诗的桥梁,也是禅与诗的共通之处。“妙悟”在禅是修禅的核心,根本要义在于通过参禅“识心见性,自成佛道”,达到本心清净、空灵清澈的精神境界;“妙悟”在诗则是对诗歌审美本质与艺术特征的把握,也是引发创作好诗的契机。
【一、禅与诗的契合点】
禅是佛教的中国本土化,融入了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彼时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态度,而玄妙的禅境又和历来推崇的含蓄、深远的诗境有着某种相通之处,要达到这种玄妙与深远,就需要一种非理性、非逻辑的直觉体验,“妙悟”是最佳选择。严羽说“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卽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也点明了佛法、诗法皆是从自身悟出。
【二、妙悟所体现的思维方式】
禅宗讲究瞬间顿悟,于刹那超越一切,“妙悟”本身严格说来是运用禅宗思维后达到的参禅结果,其中包含非逻辑的直觉体验这种思维方式,突破一切界限束缚和思维逻辑,在形象、跳跃的思维中达到物我合一;又包含不可喻的思维方式,即顿悟的内容和内心达到境界的喜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而主张不立文字,只以拈花微笑的以心传心、当头棒喝等动作语言和“嘶风牛马”等机锋话头引人自证自悟,达到“我”所达到的境界。
严羽认为读诗、学诗乃至写诗也是如此。蒋寅曾说过“不可言说的言说正是沟通禅的宗教经验和诗的艺术经验的那种最基本的一致性”,作诗、鉴诗经验和宗教经验一样,因为融合了个人的生活、认识经验而是每个人所独有,因人而异,是“口不能言,心所专有”。同时,又因为汉语具有多义性,所谓言不尽意更在情理之中,所以诗歌中的奥秘并非语言能表述清楚,而真正的诗歌鉴赏也并非有章可循,只有靠自己的妙悟、顿悟才能进入对诗歌本质的认识,实现“诗家三昧忽在前”。我所想强调的一点就是:诗歌是一种艺术,艺术与禅一样有着表达不尽的特征;而严羽用“兴趣”“气象”等词汇来描述或概括他所感觉到的艺术本质特征并成为一种我们正在学习的理论,我们就会很容易走入误区,以他的理论来套用诗歌鉴赏。诚如刚才所说,没有什么口头的亦或是形成文字的理论是可以将艺术规律的感受彻彻底底表述完整的,虽有引导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赖于他人,关键还在于自己实证实悟。
最后,诗歌的创作在才学外更要依靠妙悟,作诗“妙悟”的结果是获得技巧、形式、内容各方面浑然一体的美妙诗句,达到自如的境地。当诗人不经意间,若心中灵感顿生,眼前展现出美妙诗境,心中涌出的词语恰好能表达这种诗境,好诗便能做成。这和参禅是一样的,所谓“但莫作意,自当悟入”,说的也是在不经意中,受到某种契机的触发,就会突然领悟。所以他才说“孟浩然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将妙悟这种思维形式置之更为重要的地位。
【三、悟“第一义”与“透彻之悟”】
郭绍虞先生认为,严羽的“妙悟”有两层含义:一是“第一义”之悟,即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二是“透彻之悟”,即领悟汉魏晋盛唐诗的妙处。
严羽在文中认为识别诗歌的体制是从事创作与评论的基本功,论证了“学诗以识为主”,即要以了解和掌握诗歌的真谛为最高追求,学会辨别体制,鉴别诗之高下。并非所有的诗歌都能体现艺术创作的规律,在严羽看来,起码北宋诗歌以理为重,偏重说理和以议论、才学入诗就是偏离了诗歌正常的发展轨迹。“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第一义”是领会佛法的最高境界,禅有禅道,诗也有诗道,严羽用禅道有高下来比,则是说论诗如论禅,诗也有高下之分,门户之别,学诗首先入门要正,从“第一义”、最高格着手,从最能体现诗歌规律的诗作中去“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走的才是学诗的正道。
另外,在严羽看来,对佛家真理的觉悟有高低之分,诗人对诗歌本质的认识和掌握的深度也和参禅一样,所谓悟有深浅,境有高低,“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者虽有悟,皆非第一义也”,有谢灵运至盛唐的透彻之悟,有大历以还诗歌的分限之悟,还有晚唐的一知半解之悟。这也是严羽鉴赏诗歌的甘苦之谈,他正是通过长期的自证自悟才悟出汉魏晋盛唐诗最为出色,这些诗人把握了诗歌的艺术特征,达到“透彻之悟”,领悟到了“第一义”诗的妙处并运用于自己创作,因而他盛赞“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
【四、从熟参到妙悟的过程】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到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妙悟是禅宗参禅的最终目的,由参到悟,是禅家修行的主要过程。而诗家要真正把握诗歌的本质和艺术特质,也需要这样一个实证实悟的过程,从熟参到悟。
学诗和写诗也是如此,艺术经验在根本上无法传递,严羽为学诗者指明了学诗的途径,那就是朝夕讽咏,“久之自然悟入”。“以禅喻诗”强调参悟,从根本上说就是强调体验的重要性,惟有通过体验和自己读诗,朝讽夕咏,进入到作者
当时的情境,达到其言外之意。这种内心直觉的体验正是“妙悟”的特色所在。禅悟是一种在学习和实践中突然强烈体会和感悟到人生真谛的过程,严羽以此就是说明学诗者要熟读历代各种流派和重要作家作品,认真钻研体会,即谓“参”、“熟参”,才能提高识别能力、进入悟境,才有机会突然感悟到诗作的真谛。
在熟参过程中,鉴赏诗歌与写诗技能的提升又是可以同时进行的。一方面,在学诗的过程中,学诗者可以渐渐地领悟到像“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这样的诗歌妙处;另一方面,又能在长久的研读、思索中掌握到创造出这种妙处的能力。此外,熟参还能够训练诗人的形象思维,有利于不经意间的灵感顿生,刺激创作。
同时,虽说佛家讲究瞬间顿悟,但若丝毫没有平时对于禅理的积累和研究,对于事物的观察和了解,哪能凭空有所悟?我认为,熟参也是一种渐悟而非顿悟的过程,所以,学诗与写诗也离不开平时生活中的学习、阅历与积淀。严羽在《诗辨》即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又强调“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他并非是让诗人不读书、不晓理,相反,对事物有所认识,才利于心中形象的形成;对知识有所涉猎,才利于内容充实与表达通畅,甚至达到信手拈来。
总 结
严羽虽然以禅喻诗,但他自己对于禅学未必有深入研究,有些禅语的运用也不够准确。另一方面,以禅来喻诗,也说明禅与诗并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实现“妙悟”、悟入禅境就是禅宗的最高追求;而悟入诗却还不够,因为诗歌毕竟是一门艺术,在参透艺术规律之后,还要能运诸笔下、落笔成诗才是完整的艺术实践。所以综合而言,严羽“以禅喻诗”的目的,是想通过诗和禅的类比,暗示诗的本质与禅的本质在一定程度上而非完全相同,参诗之规律与参禅的过程相通,根本而言,严羽是为了论诗而说禅,而不是为了论禅而说诗,而“妙悟”正是其中最为关键的联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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