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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绵绵无绝期

2020-01-21 来源:步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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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绵绵无绝期

作者:叶兆言

来源:《视野》2017年第18期

小时候住剧团大院,印象中有位男演员,平时除了练功,手上总捧一本《唐诗三百首》。这说明什么呢?说明那年头,演员一个个挺朴素,参加政治运动不说,除了练功,除了学文化,没别的事可干。一个人能不能成好演员,很多机缘,练功学文化,好像挺日常,却非常重要。今日中国剧团,基本上都走下坡路,都处在快解散边缘,我母亲有点九斤太太,看不惯动辄谈身价,挣多少钱,功也不练了,唐诗也不读了,她顽固地认为演员演不好戏,与这有关。 在这方面我像老母亲一样迂腐,受五四新文化影响,反对大家都去背古文古诗,对喜欢古诗文的同学,又觉得死记硬背是条捷径。人活着,难免矛盾之中,要强调的是,我提倡的背诵只针对那些喜欢古诗文的人,属于选修项,针对文科生。有的同学喜欢唱歌,喜欢唱京戏,有的同学喜欢运动,喜欢踢足球,同样是业余爱好,没高雅和通俗之分。你喜欢什么,就必须在什么上面下点功夫,天底下没免费午餐。让孩子学奥数,学书法,学溜冰,进少年体校,相比培养这些技艺,背古诗容易得多,基本上可以不花钱。

我的少年时代很无聊,不会唱歌,也没踢过足球,稀里糊涂背些古诗词。很多都忘记,十年前,还能把《离骚》从头到尾默写出来,现在不行,只能凑乎着背《长恨歌》和《琵琶行》。这两首诗中有故事,有故事就容易背,就容易记住。少年时最耿耿于怀《长恨歌》中的第一句,作为一名“文革”中长大的孩子,我一直觉得这首诗很反动。

“汉皇重色思倾国”,光凭这一句,可以把白居易拉出去斩了,竟然敢说皇上他老人家好色,这得有几个胆子。小孩子喜欢瞎琢磨,很长时间,我都在胡思乱想,唐宋元明清,为什么宋朝苏东坡遭遇乌台诗案差点杀头,为什么清朝文字狱那么厉害,白先生却一点都没事。 唐朝皇室显然不怎么讲究亲情,唐玄宗和隋炀帝一样,都是前半截十分英明,后半截摊上事了,毁一世英名。李隆基是武则天的孙子,这个孙子真是孙子,他爹的皇位是靠他夺来,所以这皇帝的龙椅最后也是由他来坐。为了皇位杀来杀去,那方面也特别开放,武则天是唐太宗的才人,民间说法就是小老婆,后来跟太宗的儿子修成正果,成了唐高宗的皇后。

杨贵妃本来是玄宗的儿媳,出个家,便成了玄宗的娘娘,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据说钱钟书先生对陈寅恪先生考证 “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杨贵妃是否处女颇有微词,在大唐是不是处女,根本不是个事。

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喜欢白居易,手书的《长恨歌》曾勒石刻碑,诗太长,写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不再往下继续,显然觉得写到这就可以了。“安史之乱”很难定位,不能算农民革命,只能算作统治阶级狗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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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长恨歌》最初的认识就这样,看到“渔阳鼙鼓”几个字,耳边立刻响起惊天动地的音乐,“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当然我对《长恨歌》的念念不忘,还与鲁迅先生有关,大先生是著名的小说家,中国现代小说祖师爷,没写过长篇,恐怕自己也觉得过不去,所以会三番五次念叨,要写一部《杨贵妃》的长篇小说。

鲁迅很有些要与白居易对着干的意思,白居易《长恨歌》已很戏剧,大先生要写的小说更有创意。要写,就写杨贵妃与安禄山有一腿,他觉得以唐玄宗之明,红杏既然出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就会有“七月七日长生殿”的以死相约。皇上心里其实开始烦杨贵妃了,因为这个烦,马嵬坡下“六军不发无奈何”,便难免顺水推舟。否则一个皇帝再怎么不堪,再怎么狼狈,哪里会不保全爱妾的性命呢。“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商隐只是感叹,鲁迅基本上是在冷笑。

我一度也曾是鲁迅的拥趸,脑海中始终绷紧“斗争”这根弦。大学毕业后,成了大学老师,当时最想教的课是“大学语文”,如果给我机会,光是一个《长恨歌》就打算讲十几节课。我悄悄地做着这样的准备,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可以讲出许多许多,譬如汉皇究竟是不是汉人,诗人白居易自己是不是汉人,又譬如倾城倾国,究竟贬还是褒。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为什么会这样,此处正好大谈唐皇室的宫廷斗争。很显然,此时此刻,唐玄宗的皇位已经有了问题,他的儿子开始觊觎皇帝宝座。顾炎武记唐时的称谓,儿子称父亲为哥,玄宗叫自己父亲唐睿宗为四哥,因为他爹排行老四。他儿子也依法仿效,称玄宗为三哥,因为他排行老三。刚开始觉得这么乱叫很奇怪,后来看到唐太宗对儿子唐高宗也说“哥哥敕”,也就见怪不怪。

学问学问,无非学会一个问,有了问,再去寻找答案,这是做学问的根本。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读者,是个愿意动点脑筋的人。随着年纪增加,才发现只是爱钻牛角尖。学问有时候也会害人,太顶真,难免吊书袋,难免冬烘气。学问不是让你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学问不是卖弄,不是比谁知道的事多。

有时候读一首诗,读了也就读了,读了觉得不错,觉得好,甚至还能背下来,这就足够,这就完事。说起古典诗词,分析来分析去,我觉得自己受益最多,还是靠死记硬背。会背就行了,前贤说得好,在好诗面前,一切赞叹都是饶舌,都是亵渎。

话题回到《长恨歌》上,它的诗眼,就是那个“恨”字,也就是诸葛亮《出师表》中的“叹息痛恨”,所谓一着棋错,抱恨终生,“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真要抬杠,对这首长诗做什么样的分析都不过分。莫砺锋兄新作《唐诗和宋词》讲解《长恨歌》,也就三言两语,说唐玄宗能够像普通人一样,一旦爱上杨贵妃,就不再移情别恋。爱情能够专一不容易,皇帝还能专一,更不容易,金屋妆成玉楼宴罢,迟迟钟鼓耿耿星河,长恨一曲千古谜,白居易表面上写了帝王和后妃,情感上却是在演绎民间的“痴男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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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如果离开那个最简单的爱情主题,这首840字的长诗也就沒太大意义。换一句话说,稍稍用点心,请个像样一些的导演,《长恨歌》完全可以拍摄成一部非常好看的好莱坞爱情大片,既是悲剧,也是正剧。 (张菊红摘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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