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能够重新选择,或者真的还有来世。我想,我依然愿意出生在这个贫寒之家,这两间漆黑的老瓦屋里。
南墙和西墙下,各放了一条宽板长凳,状同木匠的曲尺,与灶头间仅容坐下曲膝的距离。门后的角落上立着一块又长又宽的木板,暗红的面漆已经多处剥落,喝茶吃饭的时候,将这木板插在灶桌二指宽的长缝隙里,悬空在灶头之上,就替代了饭桌的功能。进门的右手边是一口大瓦水缸,上宽下仄,像一个站立的陀螺,装了半缸井水,缸口靠墙搁了一块小木板,放着大小两只长把竹筒水勺。
旁边一个高大的木碗柜分了三层,上层有两扇柜门,用来装剩饭剩菜或其他需要妥善保存的食物;中层有一道能左右推动的木栅栏,里面放置碗筷;下层是一块宽木板,堆着一应什物。四围墙体和物件触眼俱黑,楼板木梁更甚,常有乌墨油脂滴落下来,滴在乌黑的灶头上和长年阴湿的黑泥地面上。
这间屋子是我们一家人生活起居的主要场所,喝水泡茶,煮饭煮菜,收筷洗碗,烤火取暖,一日三餐全在这里。到了晚上,全家人劳动一天回到家里,屋里点了一盏用墨水瓶子制成的煤油灯盏,母亲烧着柴火煮饭煮菜,在荤黄的灯光和火光下,黑色的墙壁和楼板闪着油光。父亲坐在长凳上掏出短烟筒吸土烟,姐姐们或坐,或帮着母亲刷刷洗洗,我就双膝跪地,趴在西墙下的长凳上写作业,屁股紧挨着灶头壁。
这个时候,我可以把煤油灯盏端到我的面前,在浓浓的煤油味道和长长的油烟尾子下,把老师布置的每项家庭作业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在整个小学阶段,我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为此,我的语文和数学老师们
经常晚间来村里家访时,往往要来我家坐坐。在老师的夸奖声里,我的母亲父亲笑逐颜开,总要泡上热茶热酒,煨烫皮炒花生,做三两个下酒菜倾情以待。
灶桌后三两步远就是隔墙,旁开一道小门,平素的日子,这道门一直敞开着,以便里屋北窗的光线照进来,补充前屋的亮度。里屋的南墙和东墙紧挨着开了两铺丁字床,床下两端各一条床凳,床板就搁在床凳上,上面再铺上干稻草和草席。枕头也是用一捆梳掉叶子的干稻草扎制,像一根枯黄的圆木,在每个床头的席子下面各放一个。
床上靠墙各挂了一根溜光的竹篙子,一家人日常穿用的补丁衣裤就胡乱探在篙子上。被子面是染成蓝色的粗糙麻布,已缝了多重补丁,里面塞着旧棉絮。尽管我在学习成绩上很有优越感,但我一直有遗尿的毛病,晚上睡觉之前,我常在姐姐们的奚落和笑话中,自己从床上抱来湿被子让母亲烘烤,一股尿味道顿时随着滚滚热气在屋里弥漫开来,让我很没面子。
里屋西墙的中央开了一扇侧门,通往外面的青石板巷子,盛夏的正午,这扇门敞开着,凉风呼呼地吹进来,又亮堂又凉爽,饭后我们有时就这样躺在床上躲避酷暑,任凭自家的别家的狗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任凭巷子里人来人往鸟飞鸡鸣,任凭阳光一寸一寸地照进门来。
侧门处靠墙有一架结实的木板楼梯通往楼上,楼梯下斜角落里是两只高大的木淤桶,到了晚上关门闭户,一家人坐坐站站哗哗地在这里拉尿,空气里的浊臭要很久方能从鼻孔里消失。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酣然入睡,相反,很多时候,我夜里被母亲叫醒起来拉尿时,两眼迷糊分不清东南西北,把尿拉在床边或者墙壁上十分寻常。
楼上比楼下要明亮多了,这得益于屋顶的两处明瓦和西墙一个四方形敞口晒楼。楼梯口的一旁也安放了一张木板床,是我姐姐睡觉的地方。此
外还摆放了几个装衣被的旧木柜,几个装红薯烧酒的瓦酒瓮,几个腌咸菜酸菜的瓦坛子。谷廒在前屋的正上方,与楼板钉为一体,那时比我胸口还高。
收割的日子,谷子在禾场上晒干后,我们用谷箩筐挑到里屋,父亲就双脚跨开站在楼梯口的木板上,从楼上放下一条手臂粗的麻绳来,下端打一个比拳头还大的大结,我们将谷箩筐的棕绳套在大结上,父亲就用力把一箩筐一箩筐的谷子扯上去倒入谷廒,这也是我们一家人全年生活的保障。砻米或辗米的日子,父亲再把谷子用谷箩筐小心地放下来。
楼上还有几个瓦瓮,用来装花生,豆子,红薯皮,烫皮之类干物,有的瓮里面还放了一些生石灰胚子以防潮气。过年的日子,瓦瓮里的食品就更多了,饼子,糖块,油炸鱼,油炸肉丸子,油炸兰花梗,油炸套环,油糍粑等等诸物,莫不是我们姐弟的最爱,上楼偷吃这些东西,也就不可避免。母亲为了防范我们,常做了记号,然而瓦瓮里终究是慢慢空了,谁叫我们那时候肚子里就好像从来没有饱过一样呢?我们为此常担心母亲责骂,可是母亲从来并不曾认真骂过我们姐弟,有时只是嗔怪着说,早就知道我们一直在偷。
父母如今又过世多年了,老屋依然还在,比以前愈加空荡和破旧,但我依然不卖,至少我这一辈子,我是不会卖它的,而且每年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看看我的老屋。
就让这两间老屋,依旧在岁月里矗立,慢慢地静享它的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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