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驮着夕阳
二〇〇八年的一天，父亲像苍山托不住的夕阳一样，默默地沉下去了，再也没有像太阳一样从另一端升起。也许，他会像传说中的那样，升到天国之中，望着我的成长。
父亲去了！我更加思念小时候我两相依为命的故乡：江苏——宜兴——潜洛村。
那是一个紫陶传承基地，刚解放时，许多人家都以手工制作紫陶产品为生。现在不知什么情况了。
我祖上解放前就是以此起家，并拥有一条龙窑。后来回去时，那条龙窑已成了瓦砾堆，房子也被没收了，只能借住在四壁空空的，人家废弃的房子中。
就因为有此龙窑，解放后，我家被定为富裕中农。父亲虽然一直在革命队伍中，还是因此被打成右派。母亲与他分道扬镳了。
一九六三年，我九岁时，父亲被遣返回乡，特地到安徽我母亲家看我。母亲已改嫁，对我没有亲情。于是，我缠着父亲不放，便随父亲回到了潜洛村。
当时父亲已快50岁了，长年奔波在外，身体极其虚弱，还要天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我放学以后，因为家中再也没有其他亲人，就背着书包，到青龙桥上去等候父亲回家，天天如此。
青龙桥就在学校前面，大概六百多米处，是七八米的长条石作桥面的石架桥，上六个台阶才能到达桥面。桥的一头对着黛青色的毛山山脉，一头对着我们的村落。
我总是坐在面对苍山的桥墩上，高高的，好看父亲归来。
有时候，父亲收工很晚，苍山都快驮不动太阳了，还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人家小孩放学就回家，家中还有其它亲人陪伴。可我回家有什么呢？除了父亲，只能面对四壁空空。因此，只有在桥上守候着唯一的亲人归来，守候着我心目中的全部希望！
我一个人坐在青龙桥上，望着夕阳下山，守着苍山落幕，就在想老师说的，太阳比地球大好多倍，哪苍山如何驮得动太阳？那么，父亲比我大，我也应该驮得动他呀？不行不行！我肯定驮不动……
就这样傻傻地想着想着，直到看见父亲的身影，便情不自禁地边跑边喊：“爸爸，爸爸！”然后像久别多年似地扑过去，抱着他疲惫的身子。
父亲总是摸摸我的头说：“我们回家吧！”我就在父亲的前面，无忧无虑地，兴高采烈地，一蹦一跳地与他一道回家。父亲在后面看着我那天真无邪的样子，很是欣慰，时不时地提醒：“注意啊！不要绊了！”
有时候我坐在青龙桥上，看着苍山快要驮着夕阳了，父亲就来了！这是比较早的。望着父亲那劳累的身影，真怨苍山为什么只驮夕阳，而不来驮父亲一截！
我帮不了父亲什么，只能帮他拿一下生产工具。父亲拉着我的手，高兴得笑起来，脸上的疲劳不见了！毕竟我是他的唯一欣慰。
于是孤独的老爸，牵着孤独的儿子，有说有笑地回家了！
回到家，父亲还要煮饭给我吃。睡觉的时候，我还不消停，扭着父亲讲完一个故事又一个，直到父亲讲着讲着，疲倦地睡着了，我才睡去。长大后每每想起，真觉得自己该抽！
过年了，人们都在家团年。父亲为了生活，不得不半夜起来煮好饭，为我留一点，自己带上午餐，拿着扁担，绳子，耙子，到毛山山脉去扒柴。
那毛山，坐在青龙桥上，看似就在眼前，其实很远，大概有15公里多。所谓看山走死马呀！因此父亲要半夜赶上山去，天亮便好抓紧时间扒柴。
我根本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走的。直到新年第一声炮竹把我惊醒，才发现父亲不在身边！那时根本没有想起父亲的辛劳，只觉得身处黑咕隆咚中，好孤独，好孤独；好害怕，好害怕！真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便用被子把头蒙得紧紧的，生怕被老妖婆抓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起来一看，锅里有父亲留下的饼子，桌上有父亲留下的纸条：斌儿！人家过年有团子吃，新衣穿，我们家穷，只能给你留点饼子，等爸爸扒了柴，到街上卖了，给你买最好吃的芝麻糖！我要是回来迟，你就到青龙桥上接我。父字！新年第一天！
我看完父亲的留言，很是开心，因为晚上有芝麻糖吃了！根本没想到父亲正在高山丛林中满头大汗地扒柴。
我吃了点饼子，就想出去玩！没想到，刚一探头，就看到许多小朋友都穿着新衣服，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时不时地放着鞭炮，好生羡慕！这时才想起过年了，要换新衣裳！再看看自己，还是平时的那身破衣，羞得退了回去，把门关上，不敢见人。
我躲在家里，孤零零的，越想越难过！平时父亲晚上还能陪我，过年了，父亲为了我能吃上芝麻糖，夜里都陪不成我了，留我一个人在家，还没有新衣服穿，门都不敢出！不由得伤心地哭了！
直到中午，人们都回家吃团年饭了，我听听外面没有动静，才打开门看看，见没人了，才锁上门，飞快地跑上青龙桥，望着苍山，希望父亲早一点回来陪我过年。
人们都欢天喜地团年，只有我和父亲相隔无望。我一个人在桥上望啊望的！无聊了，就到桥下打水漂，打累了，又上桥，手搭凉棚式地张望远方，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上毛山去找父亲，帮他扒柴。
看到有人来了，只要认清不是父亲，就躲到桥档下，等别人走远了才敢出来。生怕破衣服被别人看到了笑话。
就这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不知不觉，太阳偏西了！路上没有行人了！我想：父亲也该回来了！可怎么看也看不到父亲！心里又急，又担忧，又害怕！
直到苍山驮着夕阳时，在老远处，看见一个人影，挑着一担柴，缓缓地向这边移动。
我想：那不会是父亲，因为纸条上说，把柴卖了，给我买芝麻糖！那么，哪会是谁呢？大年初一的，还有比我家更穷的会去扒柴？不管是谁，只要是扒柴的，一定跟父亲见过面，来了问问他再说。
担柴的人越来越近，苍山驮着夕阳，衬托在他的身后，我终于看清了——父亲！
沉重的担子把他的身躯压佝了！那情景，深深地定格在我脑子里，终身难以忘怀。我鼻子一酸，朝着父亲跑过去，嘴里喊着：“爸爸！歇一会吧！爸爸！歇一会吧！”
父亲像是听见了，放下担子，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汗，看着我跑，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想动了。
我跑到了父亲身边问：“爸爸，累不累？”父亲喘着气说：“还好！”
我问：“怎么没卖掉呢？”父亲说：“大年初一，人们忌讳，不敢往外掏钱，所以没人要，不然早就回来了！芝麻糖也没钱买！”
我伤心地说：“爸！我不想吃芝麻糖了！只要你陪着我就行了！我没地方玩，一直在这里等你！”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吃力地蹲下身，搂着我说：“别哭了！给别人看见多不好！好了！爸爸晚上给你多讲几个故事？”
我被父亲逗笑了！父亲站起来说：“我们回去过年吧？”
我说：“锅里只剩了一点饼子。”父亲说：“回家我给你擀面条吃。”
我说：“爸！我来帮你挑！”父亲说：“你能挑起这一担，我就享福了！”
我一心只想为父分忧，强行钻到担子下，死劲往上挣，脸都挣红了，担子还是纹丝不动。
父亲说：“别逞能了！再挣，会压坏的，等你长大了，想帮我都帮不成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才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恨不能自己快快长大，好体父亲帮忙。
我帮不了父亲的忙，只能把他早就脱下来，挂在担子上的棉衣和带去的饭盒拿着，跟在父亲后面，像是保驾护航一样地往回走，心里感到特别温暖。这成了新年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比吃了芝麻糖还要开心。因为有父亲像山一样地走在前面，心中喜洋洋的，晚上还有故事听……
我的童年，就是在青龙桥上的期盼中，在父亲像苍山一样驮着我这负担，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长大了！
而今，我也老了，父亲却真的像夕阳一样，沉入苍山之下去了！可那段艰辛的岁月，那种过年的情形，却被父子两如苍山驮着夕阳般的相依为命，融化得荡然无存！给我留下的却是暖暖的，甜甜的，无尽的回忆，伴我一身，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