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4-10-23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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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4-11-05 18:12
《三峡》
作者:余秋雨
在国外,曾有一个外国朋友问我:“中国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诉我最值得去的一个地方吗?一个,请只说一个。” 这样的提问我遇到过许多次了,常常随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峡!” 顺长江而下,三峡的起点是白帝城。这个头开得真漂亮。 对稍有文化的中国人来说,知道三峡也大多以白帝城开头的。李白那首名诗,在小学课本里就能读到。 我读此诗不到10岁,上来第一句就误解。“朝辞白帝彩云间”,“白帝”当然是一个人,李白一大清早与他告别。这位帝王着一身缟白的银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着白衣,年龄就不会很大,高个,瘦削,神情忧郁而安详,清晨的寒风舞弄着他的飘飘衣带,绚丽的朝霞烧红了天际,与他的银袍互相辉映,让人满眼都是光色流荡。他没有随从和侍卫,独个儿起了一个大早,诗人远行的小船即将解缆,他还在握着手细细叮咛。他的声音也像纯银一般,在这寂静的山河间飘荡回响。但他的话语很难听得清楚,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就住在山头的小城里,管辖着这里的丛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误解是多么可笑,但当我真的坐船经过白帝城的时候,依然虔诚地抬着头,寻找着银袍与彩霞。船上的广播员正在吟诵着这首诗,口气激动地介绍几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乐曲。猛地,山水、历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潜藏,全都涌成一团,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剧,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悲忿而苍凉。纯银般的声音找不到了,一时也忘却了李白的轻捷与潇洒。 我想,白帝城本来就熔铸着两种声音、两番神貌:李白与刘备,诗情与战火,豪迈与沉郁,对自然美的朝觐与对山河主宰权的争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脚下,是为这两个主题日夜争辩着的滔滔江流。 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车来船往的乐土;可以一任封建权势者们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灭,也可以庇佑诗人们的生命伟力纵横驰骋。可怜的白帝城多么劳累,清晨,刚刚送走了李白们的轻舟,夜晚,还得迎接刘备们的马蹄。只是,时间一长,这片山河对诗人们的庇佑力日渐减弱,他们的船楫时时搁浅,他们的衣带经常熏焦,他们由高迈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无声。中国,还留下几个诗人? 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有那么多中国人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早晨,有那么一位诗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说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没有举行过欢送仪式,却终于被记住千年,而且还要被记下去,直至地老天荒。这里透露了一个民族的饥渴:他们本来应该拥有更多这样平静的早晨。 在李白的时代,中华民族还不太沉闷,这么些诗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样觉得是件怪事。他们的身上并不带有政务和商情,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了一排排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很把这种行端当作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结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余光中《寻李白》诗云: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这几句,我一直看成是当代中国诗坛的罕见绝唱。 李白时代的诗人,既挚恋着四川的风土文物,又向往着下江的开阔文明,长江于是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他们知道,长江行途的最险处无疑是三峡,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诗的河床。他们的船太小,不能不时行时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准备着一次生命对自然的强力冲撞。只能请那些在黄卷青灯间搔首苦吟的人们不要写诗了,那模样本不属于诗人。诗人在三峡的小木船上,刚刚告别白帝城。 告别白帝城,便进入了长约200公里的三峡。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个短距离。但是,你绝不会觉得造物主在作过于冗长的文章。这里所汇聚的力度和美色,铺排开去2000公里,也不会让人厌倦。 翟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得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捱不上。对此,1500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水经注》) 他还用最省俭的字句刻划过三峡春冬之时的“清荣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涧肃”,使后人再难调动描述的词章。 过三峡本是寻找不得词汇的。只能老老实实,让嗖嗖阴风吹着,让滔滔江流溅着,让迷乱的眼睛呆着,让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哑着。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说,让生命重重实实地受一次惊吓。千万别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这三峡。 僵寂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些“依哦”声,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连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好像上天在铺排这个仪式时突然想到要补上一个代表,让蠕动于山川间的渺小生灵占据一角观礼。被选上的当然是女性,正当妙龄,风姿绰约,人类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们。 人们在她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像下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好与自然精灵们争胜。说她帮助大禹治过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云雨归来时浑身异香。但是,传说归传说,她毕竟只是巨石一柱,险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对人类的一个幽默安慰。 当李白们早已顺江而下,留下的人们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给她。“神女”一词终于由瑰丽走向淫邪,无论哪一种都与健全的个体生命相去遥遥。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情爱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远古的造型,留在这群山之间。一个人口亿众的民族,长久享用着几个残缺的神话。 又是诗人首先看破。几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无数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泪。她悲哀,是因为她不经意地成了李白们的后裔。她终于走向船舱,写下了这些诗行: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终于,人们看累了,回舱休息。 舱内聚集着一群早有先见之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过舱门,宁静端坐,自足而又安详。让山川在外面张牙舞爪吧,这儿有四壁,有舱顶,有卧床。据说三峡要造水库,最好,省得满耳喧闹。把广播关掉,别又让李白来烦吵。 历史在这儿终结,山川在这儿避退,诗人在这儿萎谢。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国游客还在声声惊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乡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激流把这位女子的心扉冲开了,顾盼生风,绝世艳丽,却放着宫女不做,甘心远嫁给草原匈奴,终逝他乡。她的惊人行动,使中国历史也疏通了一条三峡般的险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奇峰交给他一副傲骨,这位比李白还老的疯诗人太不安分,长剑佩腰,满脑奇想,纵横中原,问天索地,最终投身汨罗江,一时把那里的江水,也搅起了三峡的波涛。 看来,从三峡出发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怪异的。都会卷起一点旋涡,发起一些冲撞。他们都有点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丽而惊人。他们都不以家乡为终点,就像三峡的水拼着全力流注四方。 三峡,注定是一个不安宁的渊薮。凭它的力度,谁知道还会把承载它的土地奔泻成什么模样? 在船舷上惊叫的外国游客,以及向我探询中国第一名胜的外国朋友,你们终究不会真正了解三峡。 我们了解吗?我们的船在安安稳稳地行驶,客舱内谈笑从容,烟雾缭绕。 明早,它会抵达一个码头的,然后再缓缓启航。没有告别,没有激动,没有吟唱。 留下一个宁静给三峡,李白去远了。 还好,还有一位女诗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贞子的许诺,让你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静静地做一个梦,殷殷地企盼着。
热心网友 时间:2024-11-05 18:14
< 苏东坡突围> 一
住在这远离闹市的半山居所里,安静是有了,但寂寞也来了,有时还来得很凶
猛,特别在深更半夜。只得独个儿在屋子里转着圈,拉下窗帘,隔开窗外壁立的悬
崖和翻卷的海潮,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床边那乳白色的电话。它竟响了,急忙冲过去
,是台北《中国时报》社打来的,一位不相识的女记者,说我的《文化苦旅》一书
在销售情况很好,因此要作越洋电话采访。问了我许多问题,出身、经历、爱
好,无一遗漏。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您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
我回答:苏东坡。她又问:“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欢哪几篇?”我回答:在黄州写
赤壁的那几篇。记者小姐几乎没有停顿就接口道:“您是说《念奴娇·赤壁怀古》
和前、后《赤壁赋》?”我说对,心里立即为苏东坡高兴,他的作品是中国文人的
通用电码,一点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峡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电话,我脑子中立即出现了黄州赤壁。去年夏天刚去过,印象还很深刻。
记得去那儿之前,武汉的一些朋友纷纷来劝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战并不是在那
里打的,苏东坡怀古怀错了地方,现在我们再跑去认真凭吊,说得好听一点是将错
就错,说得难听一点是错上加错,天那么热,路那么远,何苦呢?
我知道多数历史学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战的地方,他们大多说是在嘉
鱼县打的。但最近几年,湖北省的几位中青年历史学家持相反意见,认为苏东坡怀
古没怀错地方,黄州赤壁正是当时大战的主战场。对于这个争论我一直兴致勃勃地
关心着,不管争论前景如何,黄州我还是想去看看的,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古战场
的遗址,而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苏东坡的情怀。大艺术家即便错,也会错出魅力来。
好像王尔德说过,在艺术中只有美丑而无所谓对错。
于是我还是去了。
这便是黄州赤壁。赭红色的陡峭石坡直逼着浩荡东去的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以
攀登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荡桨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
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视觉空间的变异和倒错,因此也就有了游观和冥思的价
值。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才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
现。苏东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给黄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这种意味,使
无生命的自然形式变成美。因此不妨说,苏东坡不仅是黄州自然美的发现者,而且
也是黄州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构建者。
但是,事情的复杂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过来对人进行确定和构建。苏东坡成
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苏东坡写于
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
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两方面一起提升,谁也离不开谁。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黄州美丽,为什么一个僻远的黄州
还能给他如此巨大的惊喜和震动呢?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
投注给黄州呢?黄州为什么能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决定
于他来黄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
,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
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
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
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
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
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
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