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多杰
来源:《月读》2021年第12期
安乐窝中事事无,唯存一卷伏羲书。 倦时就枕不必睡,忺后携筇任所趋。 准备点茶收露水,堤防合药种鱼苏。 苟非先圣开蒙悋,几作人间浅丈夫。 ——〔宋〕邵雍《安乐窝中吟》
多才多艺的人,会拥有很多头衔。但有时候在某一方面大放异彩,反而会掩盖其他领域的成就。这首茶诗的作者邵雍,就是这样。
邵雍,字尧夫,谥号康节。他一生经历北宋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著作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渔樵问对》等。在中国哲学史上,他与程颐、朱熹齐名,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思想家。但很少有人知道,邵雍还是一位诗人。我们不妨先来读一首他写的涉茶之诗《因何吟》:
梅因何而酸,盐因何而咸。 茶因何而苦,荠因何而甘。
有人不禁要问,这也算诗吗?事实上,从佳篇秀句的角度去要求邵雍的诗歌,会发现他大概确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诗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尽管邵雍一生写了很多诗歌,尽管他的《伊川击壤集》二十卷诗作传世至今,但还是很少有人将他纳入宋代诗人的研究视野。 可是,我们若能将文学的标尺稍稍放下,就不难体会到邵雍诗歌的别样风格。尤其是读过他的茶诗后,你可能会有更深切的感受。在宋代洋洋大观的诗人群体中,邵雍有着他人不能取代的独特价值。邵雍一生写作涉茶之诗十二首,本文我们便从《安乐窝中吟》入手,来感受这位“不入流”诗人的独特魅力吧。
安乐窝,作为“安逸的生活住所”的代名词,也常常出现在现代汉语当中。《辞海》对“安乐窝”的解释为:“宋邵雍隐苏门山中,自称安乐先生,称所居为‘安乐窝’,后迁洛阳天津桥南,仍用此名。”由此可见,“安乐窝”是邵雍首创的词汇。
似乎只有动物栖身的地方,才以“窝”来称呼,如猫窝、狗窝、鸟窝等。我们现在讽刺脏乱差的环境,还常说如同狗窝一样。
但邵雍的安乐窝,不仅不为人所耻笑,甚至成了北宋的一种流行风尚。邵雍朋友圈中的司马光、“二程”、富弼等人,都曾频频造访“安乐窝”。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邵雍作诗《安乐窝中好打乖吟》。司马光、富弼、王拱辰、程颢、任逵、吕希哲等分别有《和安乐窝中好打乖吟》之作,纷纷赞许邵雍安乐窝中的生活。
安乐窝,不仅被士大夫阶层所接受,同时也受到市民的追捧。《宋史·邵雍传》载: (雍)春秋时出游城中,……士大夫家识其车者,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欢相谓曰:“吾家先生至也。”不复称其姓字。或留信宿乃去。好事者别作屋如雍所居,以候其至,名曰“行窝”。
由此可见邵雍受欢迎的程度。洛阳市民仿照邵雍“安乐窝”,在自家宅院建造“行窝”,以恭候他的大驾光临。皇帝有行宫,洛阳有行窝,仅此一点就足见对邵雍“安乐窝”的敬重与崇拜。邵雍去世时,洛人挽诗有云“春风秋月嬉游处,冷落行窝十二家”。
那么邵雍的安乐窝到底什么样子呢?邵雍在《无名公传》中说:“所寝之室,谓之‘安乐窝’,不求过美,惟求冬暖夏凉。”不需要有亭台楼阁之壮丽,不需要有奇花名木之繁盛,邵雍唯一的要求是“冬暖夏凉”,这其实是居所最基本的功能——抵御烈日风寒。在名园遍布的洛阳,邵雍“安乐窝”的硬件条件可谓简而又简。
邵雍还在《瓮牖吟》中对“安乐窝”的标准作出具体描述:
墙高于牖,室大于斗。布被暖余,藜羹饱后。气血胸中,充塞宇宙。
墙无须过高,高过窗即可;房间无须过大,一室容身即可;衣被无须华丽,暖身御寒即可;食物无须珍馐,藜羹充腹即可。对邵雍而言,“安乐窝”最大的功用是“气血胸中,充塞宇宙”。最后这句话,听着有点玄。我们不妨用其《安乐窝中自贻》一诗作个注解,原文如下: 物如善得终为美,事到巧图安有公。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灾殃秋叶霜前坠,富贵春花雨后红。 造化分明人莫会,花荣消得几何功。
邵雍的“安乐窝”,不仅是现实世界中遮风挡雨、安身休憩之处,更是理想世界中追求精神和乐、心灵自由之所。在安乐窝中的茶事,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们一起来读正文。 第一部分,自“安乐”至“所趋”。
所谓“伏羲书”,即指《周易》。邵雍从《周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一理论中,提炼出了一个数理逻辑,从而建立了一个数学体系。当然,这里的伏羲书并非实指研读易学,而应理解为有自己感兴趣的书籍为伴。邵雍开篇就阐释了安乐窝的真谛:闲适而充实。所谓闲适,因为万事皆无;所谓充实,因为有好书可读。
睡,古意为坐着打瞌睡。所谓“倦时就枕不必睡”,就是说困了倒头就睡,不必坐著打盹。忺,音同先,可解释为高兴。筇,音同穷,即竹子。趋,音同醋,急促之意。所谓“忺后携筇任所趋”,就是说兴致来了,拿起竹杖就去游玩,完全不必过多考虑。
其实后面这两句诗,我们可以用流行歌曲的歌词来解释。倦时就枕不必睡,就是跟着感觉走;忺后携筇任所趋,那是说走咱就走。邵雍的想法很简单:何不潇洒走一回。 第二部分,自“准备”到“丈夫”。
悋,同“吝”。《易经》中有“困蒙,吝”的句子,意为受困于蒙昧当中。这里的“开蒙吝”,即从蒙昧中醒悟的意思。邵雍不禁感慨,若不是圣人的教诲,自己险些做了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浅丈夫”。
那么邵雍这个大丈夫,每天都干什么呢?难道就是收集露水认真喝茶?难道就是种植鱼苏认真吃药?这在正常人看来,不是标准的浅丈夫吗?
邵雍在另一首涉茶之诗《自咏》里,说得就更加明白了,原文如下: 天下更无双,无知无所长。 年颜李文爽,风度贺知章。 静坐多茶饮,闲行可道装。 傍人休用笑,安乐是吾乡。
李文爽,是白居易的好友,香山九老之一。据说他年过百岁,是著名的长寿老人。贺知章,是唐代著名的诗人。他与张若虚、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与李白、李适之等谓“饮中八仙”;又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司马承祯等称为
“仙宗十友”。贺知章以八十六岁高龄善终,被古人视作风度飘然的象征。李、贺二人,都没有显赫的官位,却能逍遥洒脱、自得其乐,因此成为邵雍的偶像。 在邵雍即将离世时,他吟诵出了这样四句打油诗: 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 仰俯天地间,浩然无所愧。
在他眼里,静坐多饮茶,闲行可道装,并非浅丈夫。 在他心中,仰俯天地间,浩然无所愧,才是真君子。
几首茶诗读下来,确能感受到邵雍诗作的独特风格。实话实说,邵雍的诗歌在语言形式层面没有多少亮点。唐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写诗方法,在邵雍的诗作中是看不见的。在他的诗作中,基本不存在华丽的语句,却常有真挚动人的情感。邵雍诗歌之所以有生命力,不是因为他的平仄严谨,而是因为他的人生智慧。
日本江户时代的诗歌人、汉诗人、书法家良宽和尚,曾经提出平生三大厌恶之事,即书家的字、厨师的菜与诗人的诗。为什么?因为以上三项,都太局限于技法层面,自然难免匠气。只追求技巧,而忽略情感,呈现出来的算不上作品,而只能叫活儿。邵雍的诗好,可能就在于他从没把自己当诗人吧!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