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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物得志”王世襄

2024-03-01 来源:步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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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物得志”王世襄

作者:李旭 张静芳

来源:《金色年代》2010年第01期

《活法》系列缘起:

人生三大问题:生存、生活、生死,总归一句话,就是怎么活着,怎么个活法,也即人生的意义,一个大大的题目。可是看看周围,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虽然总有着七伤八痛,时不时还要进个医院,却一个个都活得有滋有味,天天趴在书桌上又画又写,兴致勃勃,忙得不亦乐乎。愿将这些精彩“活法”,与读者共享。

王世襄先生,号畅安,生于1914年,人称“京城第一玩家”,自幼及壮,鞲鹰逐兔、挈狗捉獾,尤爱养鸽放飞;出身官宦世家,从小精习文史、说得流利英语。燕京大学研究院毕业,抗战期间随梁思成至四川李庄,任职于中国营造学社;日本投降后参与“清损会”文物清理工作,后入故宫博物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文物博物馆研究所工作。一生波澜起伏,始终茹苦著书,尤对民间游艺、传统工艺用心颇深。杨宪益先生曾做诗一首描摹其人:“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顽主,老大京华辑逸文。” 王世襄访谈

冬晓(以下简称冬):王老,你的眼睛现在怎样了?

王世襄(以下简称王):我这个眼睛(右眼)边上还有点亮,这个眼睛(左眼)80岁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冬:老用一个眼睛?

王:就是校对《锦灰堆》的时候,改了一次又一次,夫人荃猷也帮我弄,我拼命地校,忽然一天,睡觉起来眼睛就黑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协和医院了,赶紧打一针救急,结果也没救过来,说是中心视网膜动脉阻塞。现在就这右眼边上还有点亮,基本上已经无用了。 冬:可是您用“一个眼睛”做了几十本书? 王:做了四十多本书。 “鸽子应该保护”

冬:您为什么在91岁时又开始推动观赏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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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其实我80岁时就出了一本《明代鸽经·清宫鸽谱》,还有一本《北京鸽哨》。《北京鸽哨》后来还出了中英文双语本,结果外国人买的比中国人多,把我气坏了。中国人一看是文言文就不再看了。我说这不行。我就找了个摄影师,到鸽市去看,到人家家里去拍。结果一看,没的可拍了!我说这下坏了。这下我就更着急了。 冬:没有鸽子可拍了?

王:都不成样了,而且也越来越少。后来发现故宫里蒋廷锡画的四部鸽谱,我如获至宝,花了几万块钱买的片子。 冬:不是郎世宁画的吗?

王:不,它是郎世宁画派的,蒋廷锡署的名,他是清代宫廷画院的画师。这个鸽谱用的是仿郎世宁笔法,所以很写实。但是我觉得出书效果不大,就改为晚报,在《北京晚报》上开了个讲鸽子的专栏,登了两年多。开始我就说,北京大概有多少种玩儿的东西,我也都玩过这些东西。第二点就是说,那些东西有的值得再去玩儿,有的就不能玩儿了。比如说养鹰,现在鹰是国家保护动物;养獾么,从前是变成一个阶层玩儿的东西,也没意思,而且獾会在河堤上钻窟窿,这个就得取消了,要不然会引起水灾;斗蛐蛐么,风气太坏。 冬:变成赌博了。

王:而且是斗完一次,死一个,不择手段让蛐蛐往死里斗,好像我只要把他赢了就行了,这个简直不像话。农民也不种田了,全都去抓蛐蛐了。 冬:这么严重?

王:到那个宁阳,一趟火车下来一千多人买蛐蛐的。一个蛐蛐十块、二十块、上百块,还有拿牛换的。

冬:蛐蛐那么值钱啊?

王:有蛐蛐长得特别好的,牛市就在边上,你把那牛拉来,咱们换。所以就没人种田啦。逮几年之后,这个地方蛐蛐就绝了,就再换一个地方,到别的县去。把田都毁了。所以我算来算去,只有这鸽子应该保护。

后来我就开始写为什么要保护鸽子,接着又写鸽子的历史,多少名家画过鸽子,多少诗人写过鸽子。正史上,鸽子和打仗有关系;《聊斋》里也有跟鸽子有关的故事。这说明鸽子确实是一种文化,而且中国的鸽子比外国的好看。你不养自己国家的,去养那外国的大长嘴的,一种是吃货,一种是灰佬,你养它干吗?还有人用网把别人的鸽子“绑票”,你的鸽子我逮到了,你拿钱来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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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第一点为什么要保护鸽子,第二点鸽子的历史、文化,然后再介绍鸽子的种类。后来就引起网络上的关注,有了专门的网站,几千人加入,老有人把照片寄给网站,网站再寄给我。所以慢慢的,我也对鸽子了解更多了。

李旭(以下简称李):现在人数有增加的趋势吗?

王:现在有好几千人了,越来越多。而且其中有企业家,已经花了好几百万了,要大规模地养,还不止一个人。所以说,现在还是看到了一些成效。有远地方的,新疆的,也寄来照片,有的还是我年轻时候看到过的种,几十年不见了。

李:有个叫勒维的美国人,编过一本《鸽种全书》。 王:那都是外国鸽子。 李:中国的鸽子一种都没收入?

王:有三种,但那是多少年前了,而且不是很好的种。那本书里边的鸽子,照中国的标准,那都是不合格的,而且它也讲得不细。中国以花色来分,是很严格的,什么头,什么嘴,什么眼睛,什么眼皮,白毛这边几根、那边几根。 冬:那么严格?

王:两边不能差一根。差两根的话就是“偏膀”了。应该黑的就黑,应该白的就白,不该有花的毛。假如白的地方有根黑毛,卖鸽子的给你剪掉,那就是骗人了。 冬:您上次说,现在的鸽种已经不大纯了,要再养几代才行?

王:在中国的鸽子里面,点子是一个很重要的种类。点子能飞,样子也好。后来,有些不懂养鸽子的人,拿外国的鸽子跟它配一下,种就变了。这个变种有一时还很时兴,所以反倒多起来了。现在那些老种,有的是还能看见一点儿,有的是已经变成新种了。所以养鸽子的人现在就要想法找到老种的遗传基因,想法子换着配,慢慢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所谓老气儿就是还有原来的正规样子的鸽子。现在让它慢慢地恢复吧。 冬:那您书上的那些是不是都是老气儿呢?

王:都是老气儿,但还没有真正达到最标准的那种老气儿。有的够了,有的还不够。现在有几个内行的人正在努力,要是看到一个老气儿,那是高兴得不得了,花多少钱也得把它买回来。回头再把不太纯的对儿拆开,给它配上,再让它出。 冬:所以还得花好多工夫才能回到纯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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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还有一些新的花式,比如白鸽子黑膀、黑鸽子紫膀,这都是从前没有的,那当然值钱。可是它配出来的不稳定,这一代也许配出来一个很好的,下一代就成大花了。所以真正内行的现在都不去追求这个品种,这个品种以后再说,先把从前有的好的品种给它恢复过来。

冬:这个恢复起来就很艰难了,需要很长时间。所以上次您跟我说,奥运会前恐怕来不及,那时候距离奥运会还有两年呢,您就说时间来不及了。

王:如果能在奥运会上呈现传统鸽,那当然好。但由于现存的鸽种不够,还需一代代培殖,两年时间不够。为保护传统鸽的事儿,我还给温总理写过信,总理不到三天就回了信。

冬:可惜还是来不及了。原本对您那个建议我是很期盼的,如果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有一群带着鸽哨的传统鸽在空中盘旋,会是一道特别美的风景。

王:奥运会是一个,另外在天安门广场或者太庙、中山公园,有场地条件的地方,你让它一个颜色几十只,飞一阵,然后换一个颜色几十只,飞一阵,还可以有个名称,叫“民族大团结”。再带上哨子,那肯定特别好。但是这些鸽子一定要养在放飞场地的附近,它飞起来以后,再飞回巢里。要是在别处养的,它飞起来以后,就飞回别处的家了。你不能指定它往哪儿飞,那不是它的天性。 冬:现在从民间来说,观赏鸽的推动势头还是不错的吧?

王:现在鸽子已经涨钱了。有的有钱人在网上看到好鸽子就会去买,卖的人又是非高价不卖,那价格自然就涨起来了。现在很多年轻人也有意识地去保护观赏鸽,不养信鸽。 冬:您在《北京晚报》上的鸽子专栏,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王:所以我说:写书不如晚报,晚报不如网站。 冬:总结得有意思!网络主要是传播速度快。

王:而且它的传播方式不一样。你只要有一台电脑就可以上网,可以上网站去找鸽子的资料、照片。网站上有什么好的鸽子的照片,他们就会给我寄过来。

冬:那您现在是传统鸽总联络站的站长了?他们有什么好的鸽子的照片都会第一时间寄给您。

王:我是地下站长!哈哈…… 抢救运动的主帅

李:也许再过几年,养观赏鸽也像明清家具那样,又成为一个大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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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希望如此。但是比如漆器,我搞漆器搞了多少年,它就是起不来。而明清家具这一块,现在有几千万人从事这个行业,全国各个角落都有,卖木头的人也发财了,木头的价格几年就翻了一番。

冬:都是拜您所赐。

王:可是漆器这一块,我也下了很大工夫,《髹饰录解说》前后写了十年时间,三十年才得以出版。但是漆器跟人的家居生活,就不像家具那么联系紧密。其实漆器在唐朝,或者六朝以前,已经被瓷器给顶了。因为瓷器好用啊,大批量生产也便宜。所以从前用漆器,后来慢慢就退出了。 冬:变成纯粹的工艺品了,实用价值比较小。

王:生产漆器的好些厂家都倒闭了。因为它的原料非得用大漆才好,用腰果漆的话它不结实,容易坏,远不如大漆。上一次大漆,一天一夜才能干。而且它这个工艺非常讲究,要刷一百多道才有这厚度,差不多一年才能把这胎做出来,所以成本就非常高。做得好,价格高,没人买;做得不好,也没人买。高不成,低不就。另外,一些漆器厂因为制度等原因,真正有手艺的老工人拿不到多少钱,很多人就离开工厂了,这样工厂也就慢慢垮了。 冬:有没有改进的办法?

王:前一阵子有个厦门的女商人,她拿到一个项目,就是给“鸟巢”做几十个漆的屏风,她就找到我,跟我商量又快又好的制作方法。 冬:您给她出主意了吗?

王:出主意了。现在厦门那边主要做的是漆线雕,这是漆的一种。漆器千变万化,种类太多了,当然工艺也很复杂。丁俊晖拿冠军得的那个“龙凤呈祥”奖盘,就是用的漆线雕的工艺,拿金子搓成金线,再用金线盘出一条龙来。现在只有这种工艺有人在做,而且可以拿它作为国际礼品。就这一块有点恢复传统的苗子,但还没有真正走到道上。 冬:传统工艺的保存发展是个大课题。

王:也不能期望每一项都像明式家具那样成气候。家具出口每年能给国家创汇多少个亿啊。

冬:竹刻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王:竹刻是纯的艺术品,不像家具、漆器都有一定的实用性,所以它跟制作者个人的才能很有关系。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情况。

冬:现在做竹刻的人跟您还有联系吗?有新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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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有联系,我还通过朋友给他们找竹子什么的。从前跟南方那边的联系还比较多,现在老了,主要就是扶植北京这边的几个人。

冬:王老您简直是“工艺总顾问”了。刚才我们来以前还在说,要是用一个主题来概括,您就是“抢救运动的主帅”。以前您是抢救文物,从日本运善本书回来,差点还为这个事情进监狱…… 王:不是差点,我真是被关在看守所十个月,得了肺病出来的。故宫还把我开除了。以前你提意见,就成了右派,就倒霉几十年。 相失万重云

冬:其实我最佩服的是老太太(王老的老伴袁荃猷女士)。我也一直跟您说,要多写几篇老太太。《明式家具研究》里面所有的线图都是老太太画的。 王:她本来不会,是现学的。

冬:真的?她怎么可能一学就画得这么好?

王:我之前找过三个人帮我画,一个是工艺美院毕业的,一个是清华的,还有一个是家具厂的绘图师,都不及格。荃猷说,那我来吧。然后就买了笔,看着书,开始学。 李:那时候她多大年纪? 王:已经四十多了吧。 冬:四十多岁不止吧?

王:我们开始得比较早,做了很多年。因为用外国材料,你不能照翻,画成图就没有版权问题了。而且画了图,就把这结构也弄清楚了。

冬:老太太的一生真的很了不起,她是特别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但她又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有自己的主见。

王:没有一个人不说她好的。

冬:特别是在她病危的时候,得知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给您的奖,就说要把奖金全部捐给希望工程。

王:我们俩几乎是异口同声,我还没说出来,她已经说出来了。

冬:我觉得很遗憾的是,最后她在医院的时候,您正忙着……那时候是在做《自珍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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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珍集》那时已经出版了。

冬:那时候您在做什么呢?为什么她不让您去看她?

王:她就是说,去看的话,两个人都受不了。她就说,每天打一个电话吧。

冬:老太太真是特别克己,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什么困难、麻烦都自己担着。老太太去世后,王老您也很坚强,还能做那么多事情。

李:其实继续做事情也是对她最好的怀念,对吧? 冬:“二堆”、“三堆”,还“不成堆”……您今后还要做什么?

王:我现在就在写关于凌叔华的东西。我在燕大读书的时候就认识凌叔华一家,他们住在燕园西墙外的果园里,能看到西山。后来(1944年的时候),我到嘉定看望他们。我去的那天,小滢就拿出一个本来要我写诗。她好像是觉得嘉定这边没有西山果园好,我就想用诗来安慰她。(瓜脆枣酡怀蓟国,橙黄橘绿数嘉州。故园漫说西山好,何似乌尤一髻浮。)意思是,水果呢,各地方有各地方的味儿;要说风景呢,北京西山还不如乌尤呢。

冬:这已经是近七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凌叔华1990年去世的时候您还写了一首诗。 王:后来她女儿小滢告诉我,已经请人把我写的这首诗刻在她坟上了。凌叔华最后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去看她,她住在复兴门外,离城区很远的一个小医院里头,公共汽车都已经开到尽头了。就她一个人。她见到我就说:“我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中国。”她也没住什么好医院,她自己也知道,住再好的医院也没用了。我去看过她三次,她自己知道已经不行了。我还记得送过她一盆水仙,是单瓣的。

冬:您还记得是单瓣的?!

王:因为你看她的画,她画单瓣的多。后来她去世后,就借医院的房子开了个追悼会。她的朋友很多,来的人不少,还有很多唁函、老式的帐子、四个大字“驾返瑶池”什么的,就是没有挽联。挽联只有我的一副。

冬:这副挽联写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王:叶落枫丹归故里,谷空兰谢有余馨。

2008年拜访王世襄先生,是时94岁的王老在完成家具、髹漆、竹刻三门被称为绝学的学术著作,总结其收藏及各类文稿之后,又投入抢救传统观赏鸽、延续中华鸽文化的行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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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老最忧虑有绝种危险的一种文化。中国传统鸽的鸽种越来越少,有的几乎绝迹;更多的人甚至不知道中国有传统观赏鸽。

王老不仅在学术上整理传统鸽文化,还曾给各省市园林局的广场鸽管理处写公开信,建议养观赏鸽,没有回应;他就在报纸上大声呼吁,甚至写信给总理。让大家认识、喜欢、爱护、珍惜中国观赏鸽,成了他晚年梦系魂绕的头等大事。

所幸王老的呼吁在全国各地已号召起越来越多的传统鸽爱好者,他们育种养鸽,交流鸽经,还很快建立起了网站,王老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的精神领袖和总顾问。

看着网友们寄来的一大堆五彩缤纷的传统鸽照片,听着王老喜孜孜地一个个讲解这些鸽子的品名特点,那出自内心的爱,那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美的痴情,让我们心里不由一阵悸动,王老是活在美和爱里的啊!

——王世襄先生于2009年11月28日仙逝,这是王老住院前的最后一次采访,谨此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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