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方言的文化传承
作者:邢向东 《光明日报》( 2016年10月30日 07版)
地处中原农耕文化与草原游牧文化交汇地带的陕北,历史上是汉族与北方其他民族杂居、交融的地区。大约战国以后即有华夏族人居住,同时先后有白狄、匈奴、稽胡、鲜卑、党项等民族在此生息繁衍,并先后融合于汉族。在与内蒙古接壤的榆林市沿长城六县(俗称北六县),还有过汉族与蒙古族杂居的历史。因此,形成了多元包容、底蕴深厚的地域文化特点。陕北人性格豪爽热情,民风淳朴开放,喜欢喝酒、唱曲儿、扭秧歌,与中原文化、江南文化迥然不同。
就方言来说,陕北方言北部与内蒙古晋语相连,南部、西部与中原官话接壤,东部与山西晋语隔河相通,语言面貌古老而复杂。由北往南,依次排列着晋语大包片、五台片、吕梁片、志延片,中原官话秦陇片、关中片,由全部保留古入声到部分保留入声字到全部舒化,渐次过渡。陕北话把“头”说“脑”,把“女人、妻子”说“婆姨”,把“小”说“猴”,把“住”说“窚”,把“懂了”叫“解(hài)下了”。还有大量的“分音词”“圪头词”和俯拾皆是的重叠式名词。分音词如“卜浪(棒)、卜来(摆)、圪(搅)、黑浪(巷)”,圪头词如“圪蛋、圪丁、圪搅、圪晃晃、圪嘟嘟”等。陕北方言有一套表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助词。
陕北方言承载了厚重丰富的口头文化遗产,如信天游、山曲儿、酒曲儿、榆林小曲儿、二人台、说书、道情、歌谣、故事、说喜等。这些口头文化与方言互为表里,相依相生,蕴含着陕北文化的精华。不论何种口头文化形式,都散发着陕北方言的独特韵味和魅力。我们可以拿信天游和陕北说书为例,略述一二。
信天游是陕北民歌的统称,基本格式是两行一句,节奏、韵律自由舒展,歌词中大量运用重叠词,多用赋、比、兴,继承了《诗经·国风》为代表的中国民歌的传统艺术手法。它尤其喜用陕北特有的风物词语作为创造意象的材料,把方言词语的表达效果发挥到了极致。例如延安民歌《一对对丢下个单爪爪》:
前沟里的糜子后沟里的谷,
那搭儿想起那搭儿哭。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碗来想起你。
想你想个灰塌塌,
想你想得难活下。
前半夜想你灯花花上看,
后半夜想你圪楞上转。
在这首民歌中,“糜子、谷、黑豆、米、圪楞”等陕北特有的风物词语,都成为表现人物感情的材料。陕北的传统民居以土窑洞为主,与此相关,产生一系列特有的词语,如“圪楞(陡坡上的楞畔)、崖畔(陡坡、山崖)、畔(窑洞前面的平地)、脑畔(窑洞外部的顶)、烟洞(烟筒)、炕楞(炕沿)”等。陕北的农副产品主要有谷子(小米)、糜子(黄米)、黍子(软米)、荞麦、玉米、土豆、豆类,以及用这些食材制作的稀饭(粥)、捞饭(米饭)、馍
馍、窝窝、饸饹、圪饦儿(猫耳朵)、油糕、米酒等。
在信天游中,这些特有的词语经常作为比兴和直接表情达意的取材对象。例如:“我在脑畔你在院,够不上吃口(亲嘴)笑一面。”(《炕楞上画下你人模样》)、“荞面圪饦儿羊腥汤(炖羊肉的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在一起)。”(《我的哥哥好心肠》)、“热腾腾的油糕端上桌,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信天游中大量运用方言的构词法和语法成分,增强了民歌的地域特点和表现力。仍以《一对对丢下个单爪爪》为例,“那搭儿”是远指代词,指“那里”,相对的是“这搭儿”,此处是任指用法。“灰塌塌”又可说“灰不塌塌”,描写无精打采的样子,如《三十里铺》:“三哥哥走起身坡坡里下,四妹子畔上灰不塌塌。”同类词语如“白(格)生生、蓝(格)莹莹、绿(格)臻臻、红(格)丹丹”等,形象性极强,都是绘景状物写人的常用手段。
“一对对(一双)、单爪爪(孤身一人)、灯花花”所代表的重叠式名词(量词),乃是晋语和西北官话中特有的构词格式和小称形式,往往带有表小和表爱的意味,在陕北民歌中常用来表达喜爱、怜爱、娇嗔等,而且常常根据情绪、意境的需要临时创造重叠词,如《我的哥哥好心肠》:“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淘米不嫌哥哥穷。”再如安塞民歌《骡子叫唤马嘶声》:“二刀刀韭菜缯(捆)把把,亲口口说下个疼人话。”方言语法成分的运用如同首民歌:“担起担子你走呀,撂下妹妹咋活呀?”其中的“呀”是将来时助词。
陕北说书是陕北地区特有的地方曲艺形式,它的说词、唱词、曲调、乐器都有浓厚的陕北地域特点。过去说书艺人多为盲人,为了谋生而走村串户,利用农闲时间为老百姓讲唱长篇故事。现在的说书艺人已不限于盲人,说书也已成为重要的口头文化遗产。说书艺人非常擅长运用方言的各类摹状词和排比句来描写场景和动作,绘声绘色,形象逼真,使听众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传统段子《刮大风》:
山上刮的儿马风,
梁上刮的叫驴风,
洼里刮的蹚牛风,
沟里刮的顺沟风,
渠里刮的溜渠风,
圪里圪刮怪风,
就地刮起一股鬼旋风……
刮得碾盘啪啪掼烧饼,
刮得碾轱辘嘟噜嘟噜耍流星
……
“叫驴、儿马、圪里圪、鬼旋风、碾盘、碾轱辘”都是方言词,“啪啪、嘟噜嘟噜”是象声词。以反映陕北地貌的“山、梁、洼、沟、渠、圪里圪”等词语打头的一串排比句,加上夸张的“碾盘掼烧饼、碾轱辘耍流星”的描写,把听众置于大风刮起时的真实情景中,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信天游、说书等口头文化,集中体现出陕北方言及其所承载的文化的无穷魅力和它在
老百姓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如此丰厚的语言文化资源,如果有一天消失了,毫无疑问将是中华文化的重大损失。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西北方言与民俗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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