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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

2024-03-19 来源:步旅网
一意孤行的伯乐

作者:饶毅

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383849

西谚云:有才方识天才,庸才仅见自己 (talent recognizes genius, mediocrity recognizes only itself)。

多一些慧眼识英才的伯乐,可以使更多有特长和潜质的青年获得成长的条件,

得到发挥的机会。也激励更多老师和资源掌握者做好的伯乐。

这里讲一个幕后英雄的故事,由于他有才、识才、惜才、爱才,使划时代的 科学发现成为可能:

他不是科学家,却能抓住关键的科学问题;

他不在学术界,却能判断雇员的智力水平;

他不顾他人评价不同,坚决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不顾自己资源有限,长期支持一人的研究。

没有他,很可能就没有作为科学家的孟德尔,也就不可能于1866年在学术机

构以外诞生遗传学。

我在《孤独的天才》中介绍了孟德尔及其研究,可以看到:在科学界,孟德 尔是孤独的。

就孟德尔的研究而言,其个人才能是必需,但非充分。因为,实验科学到一 定阶段和规模,除个人的热情和才能以外,常常还需要其他条件。

那么,没有家庭背景和条件的孟德尔,是怎么成长为科学家的?如何能持续 十年开展科学研究?

原来,虽然孟德尔在科学界的大环境没得到支持,但是,他在赖以生存和工 作的局部环境中却获得了坚定的支持。

孟德尔做出重要发现,在研究中以其才能为主,运气成分不多。本文说明, 他一生最大的运气,不是科学研究过程本身,而是碰到了伯乐。

欣赏和支持孟德尔的人不止一位。但是,给予孟德尔最有力、最持久、最重 要支持的,是修道院的道长纳泊(Franti?ek Cyril Napp, 1792-1867)。

修道院的智力环境

纳泊于1821年到奥匈帝国的布鲁恩(Brünn,现捷克Brno)的圣汤玛斯修道

院(the Abbey of St. Thomas)。这是一个天主教奥古斯丁教派的修道院。 1824年,纳泊任道长,直至1867年去世。孟德尔(1822-1884)一生的遗传学研

究最主要的事情时期(1854-1864)皆在纳泊任内。

布鲁恩离维也纳一百多公里,当时纺织工业发达,对羊毛很有需求,对水果 也有较大需求。当地动物和植物育种协会活动频繁,交流讨论频繁。协会记录显 示,当地学者进行了许多育种实验,从改善品种的现实需要涉及基本科学问题。

纳泊的能干使修道院收入较好。其中,育羊是修道院重要的经济来源。但是, 纳泊和当地动植物育种教授的密切联系,超出了实际应用的需求。

1870年,孟德尔自己任道长时指出:“修道院从来都认为培育所有方向的科

学是首要任务之一。”这至少反映了他对前任纳泊时期修道院工作实质的认识和 评价,也表明他有意愿继续此传统。

修道院不仅环境优美,而且有较好的图书馆。

纳泊吸引并支持有智力追求的神父,在人数不多的修道院形成了一个有智力 追求的群体,有革命家、作家、数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作曲和指挥家 (Pavel Krizkovsky,1820-1885)。修道院的厨娘Luise Ondrakova后来都出版

了烹饪书。也许可以说,纳泊主持的修道院给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人提供了智力 追求的环境。

纳泊给修道院神父们提供智力环境,并非毫无阻力。他是布鲁恩当地教会第 二号人物,顶头上司是布鲁恩教区主教Anton Ernst von Schaffgotsch (1804 - 1870),他们多次发生冲突。1854年Schaffgotsch主教受布拉格红衣主教委托巡

视各修道院。他视察圣汤玛斯修道院后,非常不满纳泊过多外面的兼职、修道院 其他神父过多参与科学和教育而忽略传教。他给上级的报告认为圣汤玛斯修道院 无可挽救,建议撤销。因为纳泊已当选为终身道长,Schaffgotsch主教建议给他

退休养老金,其他神父个案处理。

现在可以找到Schaffgotsch主教的报告:1855年底,布拉格红衣主教将它转

交给了罗马教廷。我们不知道罗马教廷和布拉格红衣主教如何决定,也不知道纳

泊如何应付,只知道圣汤玛斯修道院没有被关闭。

如果1855年关闭了修道院,那么孟德尔到哪有饭吃?他刚刚开始的实验命运

如何?就都比较难说了。

纳泊爱才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可能有性格问题,或其他问题,有才华的人也不例外。 但纳泊看中人才后,看其主流,不怕其他人非议,保护他们。

在孟德尔之前,纳泊就支持过其他人。1830年,纳泊请数学家、修士 Aurelius Thaler(1796-1843)在修道院建植物园,栽培稀有植物。孟德尔入修 道院时,Thaler已去世三个月,但其植物园还在。当时由Franz Matou? Klácel (1808-1882)打理。

Klácel是纳泊1827年招聘来修道院的。Klácel爱好广泛,从哲学、诗词、 写作、植物到社会活动,他是修道院的两位捷克人之一(纳泊和孟德尔都是日耳 曼人),鼓吹捷克独立。他曾任当地哲学教授,很受学生欢迎。1844年,Klá cel因为讲黑格尔哲学而被保守的势力剥夺教授资格。纳泊帮他伸冤未果,就让 他在修道院管图书馆。1848年革命活动失败后,Klácel曾鼓动包括孟德尔在内 的6位神父签名要求允许他们自由教学,也没成功。1868年,孟德尔当选道长后

帮助Klácel获批准移民美国,Klácel到美国后做报纸编辑、出版商、作家,再 也没做神父。

Klácel对植物感兴趣,做过植物实验,也经常和孟德尔讨论,内容包括达 尔文理论发表以前的进化论雏形和后来的达尔文学说。

纳泊也曾鼓励Tomás Bratránek (1815 - 1884)继续深造,送他到大学攻 读博士学位。Bratránek 也对植物感兴趣。Bratránek 到外地做教授后,继续 和孟德尔等保持通讯联系。

孟德尔做研究的关键期间,纳泊、Klácel和Krizkovsky等人形成相互支持、 相互刺激的智力环境。

有深刻科学见解的神父

纳泊本人有浓厚的智力兴趣,不限于神学和哲学,也包括历史和农业。他担 任过园艺协会会长、育羊协会成员。孟德尔加入的自然史学会,是农学会的分支, 而纳泊曾任农学会的副会长。纳泊支持人工育种,知道杂交对实际应用的重要性。 纳泊在学会刊物上发表过作物、水果和昆虫的文章。

纳泊不仅吸引一批有才华的人,提供物质保证和智力环境,而且在科学方面,

他自己对于有相当深刻的见解。1836年,孟德尔年仅14岁,尚未进修道院,纳泊

就曾在育种讨论会上提出:遗传就是关于动物的内在组织影响外在型式,应该研 究。

1837年,纳泊在总结学会讨论时明确提出:应该讨论的问题不是培育的过程,

而是遗传了什么、怎么遗传的。

这实际是遗传学的核心问题:神父纳泊,定义了尚未诞生的遗传学。

纳泊对孟德尔的超常支持

1843年孟德尔的老师将他推荐给纳泊,纳泊后来对孟德尔的支持可以说是到

了一意孤行的程度。

而且,虽然纳泊去世前一年看到了孟德尔的研究结果,但他并未看到学术界 对孟德尔理论的认同。不仅他没看到,孟德尔本人也没看到。因此,说纳泊对孟 德尔的支持是至死不渝,并非夸张。

1845年至1848年,孟德尔在神学院学习,其中也学了科学和农业技术。

1849年,27岁的孟德尔正式行教时间不长,纳泊就致信布鲁恩教区主教 Schaffgotsch:孟德尔学科学非常勤奋,但很不合适做传教的神父。原因是他造 访病人或有痛苦的人时,发生不可克服的羞涩。他这个问题导致他自己危险地生 病。Schaffgotsch并不喜支持孟德尔,但纳泊说孟德尔适合教书,Schaffgotsch 让步。修道院的募捐理论上是支持传教的,神父的首要任务是传教,不传教还可 以吃修道院的饭,没有道长的庇护恐怕做不到。

孟德尔先到布鲁恩城外的Znaim教中学,为暂时不能上课的老师代课,同事 学生都说他教得好。原来他的羞涩只在“传教”,不在教书。只教了几个月,老 师回来了,不用他再代。纳泊又把孟德尔送到布鲁恩一所学校,又代了几个月课。

总不能永远代课。彼时奥匈帝国正式教师已需证书。孟德尔于1850年申请考

教师证书,但没考过动物学和地质学部分。考官笑话他不知道动物学名,全部用 德文口语。这个缺陷,可能在孟德尔1866年论文中还有痕迹。他对于自己选用的

豌豆,具体是何种属、学名是什么,不是非常确定,如果有现代心理医生,也许 会猜他写论文时的犹豫和他以前考教师证书时说不出学名的关系。

有个考题问动物和人的关系,意思是生物学关系,孟德尔举例说:猫是能吃 老鼠的有用动物,有漂亮的毛发。后来孟德尔的崇拜者看到他的答卷都觉得很可

笑。幸运的是,考官客气地说:孟德尔不缺勤奋和才能,如果有机会到能接触更 多信息的地方强化一下,可能会合适。

孟德尔第一次考中学教师资格考试没通过后,纳泊给主考老师之一Andreas von Baumgartner(1793-1865)写信,问为什么孟德尔没过。von Baumgartner 说孟德尔自学到这个程度就不错,要是到大学进修一下更好。

于是纳泊送孟德尔到维也纳大学进修。Schaffgotsch主教批准是有条件的: 孟德尔在维也纳生活得像个神父,意思是得住在修道院。但维也纳的修道院没有 房间给孟德尔。纳泊仍坚持送孟德尔去,不怕他受大城市腐败的影响。纳泊也曾 说:我会不惜经费使他得到进一步训练。

1851年到1853年,孟德尔在维也纳大学的两年学了物理、数学、植物、动物

和显微镜。他修的70多个学分中,一半是物理和数学。第一学期全部学物理。第

一位物理学老师是多普勒效应的发现者Christian Doppler (1803-1853),孟 德尔注册了Doppler两个学期的物理,可能因为他学得较好,做过物理实验的助 教。多普勒病逝后,物理老师是Andreas von Ettingshausen (1796-1878)也是 数学家,1826年曾出版《组合数学》一书。孟德尔在维也纳大学的第四个学期修

了Ettingshausen的“物理仪器应用和高等数学物理”,也就学了组合分析。这 为孟德尔研究遗传提供了需要的数学,使孟德尔成为用数学成功研究生物的先驱。

维也纳大学教孟德尔的生物老师有Edward Fenzl (1808-1979)和Franz Unger(1800-1870)。Fenzl教的是保守陈旧的植物学,认为有超出物理化学原 理的活力推动一切生物。Unger是开明的老师,讲新思想、新进展,他讲了达尔 文以前的朴素进化思想,也介绍了Mattias Jakob Schleiden(1804-1881)的“科 学植物学”,以Schleiden、Theodor Schwan(1810-1882)和Rudolf Virchow(1821-1902)等创立的“细胞学说”理解植物,认为植物整个都由细胞组 成。Unger提出一个花粉细胞和一个卵细胞结合后长成植物个体,这部分内容对 孟德尔做研究和分析结果有直接意义。经Unger推荐,孟德尔念过其他科学家的 植物杂交实验论文。1866年,孟德尔在论文中引用的Josef K?lreuter(1733-1806)

和Karl Friedrich von G?rtner (1772-1850),他都在维也纳时学过。孟德尔也

学了显微镜,为他日后的植物杂交提供了实验操作训练。

从理论到实验,孟德尔都获得了良好的科学训练。所以,虽然他后来不在教 育和科研机构工作,他从事科学研究,不仅有扎实的基础,而且遵循科研规律。 所以,和爱因斯坦一样,孟德尔也不是自立规矩的所谓“民间科学家”。

可是,孟德尔第二次还是没考到教师证书。与第一次考试不同,第二次考试

没留下记录。一个说法是孟德尔考试怯场。另有个说法是孟德尔和Fenzl发生冲 突,孟德尔回修道院做研究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对,Fenzl错。这个故事很好听, 但并无证据。

孟德尔的再次不第,并没有让纳泊怀疑自己的眼光,也没有动摇他支持孟德 尔的决心。孟德尔终生都没能取得正式教师资格,但是,纳泊继续让孟德尔做代 课老师,孟德尔到了布鲁恩实科中学(Brünn Realschule)。中学校长Josef Auspitz (1812-1889)也很支持孟德尔,让他无证教了14年的物理和自然史。 Auspitz还可能很早认识到孟德尔发现遗传规律的重要性。

对于其他人(包括彼时的专家、教授)相当不认可、两次考试失败的孟德尔, 纳泊的支持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1854年,他增加对孟德尔的支持,不

仅精神支持,而且物质支持。孟德尔做实验需要暖房,纳泊就出资修建。

1848年Klácel积极参与革命活动后,将修道院的植物园交给孟德尔。为了 做遗传实验,孟德尔需要暖房。这相对于一个不大的修道院来说,是很大的一笔 开支。1854年,孟德尔刚从维也纳大学回来不久,纳泊开始给他盖暖房,1855年

交付使用。用这个暖房和一个露天的场地,孟德尔通过长年的研究奠定了遗传学 基础。

虽然在科学界,没人支持、接受孟德尔,但在小小的修道院里,却有纳泊道 长一如既往、尽心竭力地为他提供着强有力的支持。

纳泊自始自终全力支持孟德尔:孟德尔没钱吃饭,纳泊收他进修道院;孟德 尔喜欢科学,纳泊就让他不用传教;孟德尔没有教师资格,纳泊就让他代课;孟 德尔没有考过证书,纳泊让他去大学进修;孟德尔需要研究条件,纳泊就给他盖 暖房。

纳泊去世前两年,孟德尔宣读了研究结果。纳泊知道孟德尔的结果和理论。 他也许理解孟德尔工作的伟大,也许并不那么理解,但正是他一如既往、尽心竭 力的支持成就了孟德尔,造就了这位超越时代的天才,催生了遗传学,奠定了现 代生命科学的一个主要支柱。

纳泊成为对生命科学起过最重要作用的伯乐,也许是世界上最有成效的伯乐 之一。

注:

感谢朱作言老师提供的2002年9月摄修道院和孟德尔实验园地遗址照片。

http://www.mendelwe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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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0年10月《科学文化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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