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诗》的研究中,首先遇到的就是《毛诗序》的诸般问 题,若不好好把它理解清楚,会直接影响到对下面具体诗歌的解 读。因此笔者不揣冒昧,就《毛诗序》的几个问题发表点粗浅的 认识,就正于诸位方家。
一、关于大小序问题的探讨
阅读《毛诗序》首先涉及到的是大小序的问题。文论家谈到 《毛诗序》时,一般都认为《毛诗序》应该分为两部分,一为大 序,一为小序。但何者为小,何者为大,所说却有不同,略述如 下。
大小之说起于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
《毛诗序》首句
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陆德明注:“旧说云,起此至’用 之邦国焉’名《关雎序》,谓之小序。自’风,风也’讫末名为 大序,沈重云。”此可为第一说。
宋人程大昌则以为:
“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 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之外,续而申之,世谓之大序。”
此可为第二说。
宋人朱熹在陆氏的基础上进一步说, 从“风,风也”至“是 谓四始,诗之至也”是大序。从“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 风”至末尾,再加上开头的几句,合起来是小序。此可为第三说。
宋人李樗、黄则说:“先儒以谓关雎为大序,葛覃以下为小 序。”此可为第四说。
元代许谦又别出心裁,他说: 愚谓自“后妃”至“用之邦国”,下接“是以关雎乐得淑 女”,是《关雎》正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 之”至“诗之至也”,是《国风》序。“关雎麟趾”至“王化之 基”是《二南》序。
此说较奇,聊呵为第五说。 以上几家可以算是大小之说的代表,今天的文论家多尊朱 说,而且往往拘泥于大小之论,不可开交。其实我们把整篇《毛 诗序》拿过来仔细研读一下,就会发现问题。这篇文章开头讲的 是有关《关雎》的内在含义,即朱子以为的小序,下面似乎又抛 开了《关雎》去讲诗的社会功用,即朱子以为的大序,回过头来 再次讲到《关雎》,又变成了小序。按照这种说法,只能造成结 构布局混乱,后人也因此而争论不休。
至此我们不禁会产生一个疑问:古人会这样写文章吗
?我们
认为, 古人不应该也不会写这样的文章。 朱子的分法存在这样的 问题,其他人的分法也同样存在这种问题。 古代的学者实际上已 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清钱大昕说:“《释文》所分与语意尤为 割裂,且必变易毛郑之旧,别立总序之名,另为一篇,古书亦无 此体。 ”清严虞悖也说过: “‘教化'以下即接‘然则关雎麟趾 之化',文义亦未妥帖。”可见大小之说是值得怀疑的。
我们从谋篇布局的角度看《毛诗序》,它的结构应该这样分 析:文章从《关雎》开始,再由《关雎》联系到《诗》的社会作 用,最后再以《关雎》为落足点而结束全篇,如此来看,《毛诗 序》的结构是很严谨的。于是我们就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 《毛 诗序》要不要分出所谓的“大小” ?
其实古代有的学者已经表示 了类似的观点。 陆德明在引用沈重的观点之后就明确说: “今谓 此序止是 《关雎》 之序,总论诗之纲领, 无大小之异解。 见《诗》 义序并是郑注,所以无笺云者,以无所疑乱故也。”清顾镇也曾 说过:“朱子割其首尾以为小序, 而自‘诗者志之所之'以下为 大序,亦似于诸序中多添一序, 不若尽去大小之名而但别日古序, 经师之说则得失判然, 无庸费辞矣。 ”清陈启源进一步发表见解, 说:“诗叙本自为一篇,毛公分置篇首,本欲便于读耳,无他意 也。”所以说《毛诗序》本来只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不能横生割 裂。
《汉书 ?艺文志》记载:“《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 传》三十卷。”南此我们可以推断《毛诗故训传》多出来的一卷 应该就是《毛诗序》。按照古书的编排方法,序是放在全书末尾 的,严虞引用叶适的观点说:“大抵古书未有无序者,皆系之篇 末,盖以总其凡也。今《书》有序,孔安国以为孔子作,自安国 始迁至诸篇之首,亦犹序卦彖象爻辞,王辅嗣迁之逐卦之中,至 太史公《自序》 、扬子云《法言》皆其遗法。 ”朱熹也认为: “古 本诗序别做一处”, “及至毛公引以人经, 乃不缀篇后而超冠篇 端,不为注文而直作经字,不为疑辞而遂为决辞,其后三家诗又 绝,则其抵牾之迹无复见”。 所以最初的诗序也应该是作为全部 《诗》的总纲放在正文的最后, 后由毛亨将之拆散分置于各篇之 首。《周南 ?关雎》为全经首篇,所以就把概括性最强的一段文 字,即《文选》所收的《毛诗序》 放在《关雎》 之前。孔颖达《正 义》说:“诸序皆一篇之义,而此为篇端,故特以《诗》之大纲 总举于此。 ”这样一束, 其余各首诗的前面就只剩下了较短的阐 释文字。所以,我们可以整体指称《毛诗序》,也可以单独指称 每
篇诗的序,如《关雎序》、《葛覃序》、《卷耳序》,对大小 序的名称应该废除不用。但有人还认为《关雎序》是大序,其他 如《葛覃序》等是小序,这同样是受到了大小之说的限制。
二、《毛诗序》的作者及时代 《毛诗序》的作者是谁,历来也是众说纷纭。对此,《四库 全书总目》曾经作过很好的总结:
诗序之说纷如聚讼,以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 者,郑玄《诗谱》也;以为子夏所序诗即今制《毛诗》者,王肃 《家语》注也;以为卫宏受学谢曼卿, 作《诗序》者, 《后汉书 ? 儒林传》也;以为子夏所创,毛公及卫宏又加润益者,《隋书 ? 经籍志》也;以为子夏不序《诗》者,韩愈也;以为子夏惟裁初 句,以下出于毛公者, 成伯 ?_也;以为诗人所自制者, 王安石也; 以小序为国史之旧闻,以大序为孔子作者,明道程子也;以首句 即为孔子所题者,王得臣也,以为《毛传》初行,尚未有序,其
后门人互相传授, 各记其师说者, 曹粹中也, 以为村野妄人所作, 昌言排击而不顾者,则倡之者郑樵、王质,和之者朱子也。 如此多的说法,到底要遵从哪一家呢 ?陈启源曾经指出: “司 马相如《难蜀郡父老》 云:‘王事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 此《鱼丽序》也;班固《东都赋》云:‘德广所及',此《汉广 序》也。”这两个人生活的时代都在卫宏之前,可见《毛诗序》 不会是卫宏的作品。郑玄在为《南陔》作注时说:“子夏序诗, 篇义各编,遭战国至秦而《南陔》六诗已亡,毛公作传各引其序 冠之篇首,故诗虽亡而义犹在也。” 根据他的描述,我们也 可以认为《毛诗序》 并不是毛公的作品。 宋程大昌曾经这样说过: “班固之传毛也,曰:毛公之学自谓出于子夏,则以古序之来不 在秦后, 故以子夏名之云耳。 毛亦未必能得的传而真知其出于何 人。”这句话应该是比较客观的。 毛亨恐怕只能算是一个对前人 《诗序》进行整理的功臣。另外,清钱大昕又提出:“愚考孟子 说《北山》之诗云:‘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即《小序》说 也。唯《小序》在孟子之前,故孟子得引之。”所以钱氏倾向于 子夏是《毛诗序》的作者。
但是这些人都只是把《毛诗序》看成一个整体,并没有深入 分析过它
的内部情况。其实《毛诗序》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平面式 的整体。清陈澧说:“今读小序,显有续作之迹,如《载驰序》 云:‘许穆夫人作也,闵其宗国倾覆,自伤不能救也。'此已说 其事矣,又云:‘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露于漕邑,许穆 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 故赋是诗也。'此以上文三句简略,故复说其事,显然是续也。 《有女同车序》云:‘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此已说 其事矣。又云:‘太子忽虽有功于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 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故国人刺之。'此以上文三句 简略,故亦复说其事, 显然是续也。郑君虽无说, 读之自明也。 ” 所以《毛诗序》应该是在很长时期内经过若干经师加工而成的。
《诗》是儒家经典,要想弄清楚《毛诗序》的源流脉络,必 须从儒家学派的流传人手。 孔子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 据《史记 ? 儒林列传》记载:“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 于是论次《诗》《书》, 修起礼乐。……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虽然孔子不是众多典籍的作者,但这些典籍肯定经过他的整理。 由于“述而不作”的态度,孔子自己并没有关乎这些典籍的著 作,他只是将有关思想通过耳提面命的方式讲给了他的学生们, 今天我们见到的 《论语》就是这种讲授的集成。 在他的学生里面, “授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其中“文学:子游、子夏”,“孔 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 (《史记 ?仲尼弟子列 传》 ) 。《孔子家语》说:“卜商,卫人,字子夏,少孔子四十 四岁,习于诗, 能通其义。 ”孔子自己也说: “商始可与言 《诗》 矣。”所以后人把 《毛诗序》 认定为子夏的作品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实际上受孔子“述而不作”思想的影响, 子夏也没有相关 著作留下, 仍然只是通过教学的方式把孔子对先代典籍的认识流 传下来,其中当然主要包括对《诗》的见解。清范家相对此有非 常清楚的阐释,他说:“《汉志》但云毛序自谓出于子夏所传, 未尝谓是子夏所作也, 即毛公亦不言子夏作序, 其日传者经师递 以传授,盖讲论口授之大旨也,经师闻见异辞,记录舛错,故得 失时见,岂子夏笔之于书以授学者哉。”《四库全书总目》引陆 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曰:“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 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 根牟子授赵人荀卿,旬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故训传》以授赵 国毛苌。”应该说儒家对《诗》的理解主要是由子夏这一派传下 来的。
但自子夏之后,对《诗》的理解就出现了分歧。如《周颂 ? 维天之命》 :“维天之命, 于穆不已。 ”毛传: “孟仲子曰: ‘大 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这里毛亨特别指出是孟仲 子的解释, 说明此时对该诗的文义已经有了不同的认识, 毛公斟 酌各家之说,最后选用了孟氏之说。这一点在《毛诗序》中也有 反映,如《周颂 ?丝衣序》:“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 之尸也。”据孔颖达《毛诗正义》推断,高子大约是与孟子同时 代之齐人。此处毛公除像其它诗序一样,说明该诗内涵,还另外 引用了高子的观点。这说明对该诗的序也有了不止一种的认识, 毛公两存之而备读者甄选。其他诗序如上文所提到的《载驰》、 《有女同车》,因为毛公没有指明另外的作者,我们也就不得而 知了。所以,我们可以说《毛诗序》是在一定历史时期内成于众 手的作品。 但从整体来看, 《毛诗序》 的编排又不是杂乱无章的, 其中的主流非常清晰, 应该是以故老相传的内
容为主体, 又收录 了其他人的少量解释。大体总结一下, 《毛诗序》的形成大约是 这样一个过程:追溯其根源,可以直接联系到孔子,孔子讲授经 义,子夏受之,又传给曾申等人,一直口耳相传,主要在子夏传 授的基础上,加上子夏后学的一些理解,到毛亨之前集结成卷, 最后由毛亨分散置于各篇诗之首。
三、“赋诗言志”造成的分歧 我们把《诗序》所说与诗的正文相比照就会发现, 一部分《诗 序》和诗的正文是吻合的。朱自清先生曾经有过考证:
1. 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 赋《硕人》
也。 (《左传 ?隐公三年》 )
2. 卫之遗民男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 戴公以庐
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 (《左传 ?闵公二年》 )
3. 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 克奔陈。
郑人为之赋《清人》。 (《左传 ?闵公二年》 )
4. 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 秦之良也。
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 《左传 ?文公六年》 )
《硕人序》云:“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 姜贤而不答, 终亦无子, 国人闵而忧之。 ”《载驰序》 已见前引。 《清人序》云:“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 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黄鸟序》云:“哀三良也。国 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 ”这几篇序与 《左传》记载相同, 可见序文和正文文义是一致的。
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诗的序与正文记载并不相符, 所以后代 《毛诗
序》才会受到攻击, 例如朱熹坚决抵制小序, 对于《国风》 各序尤甚。他认为这些序附会书史,依托名谥,凿空妄说以欺后 人。其他如朱鹤龄、曹粹中也都指出,《陈风 ?宛丘》、《召南 ? 羔羊》、《曹风 风 ?君子偕老》等诗的序和文义不
相符合。 但即使如此, 朱子之说仍未免武断, 因为先秦人对 《诗》 和后代人有着不同的理解。比如《周南 ?关雎》,朱子直言之为 爱情诗, 我们今天也认为是合乎该诗原意的。 但是如果用先秦人 的眼光看,恐怕并非如此。孟子曾经说过:“说《诗》者,不以 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 清沈德潜《古诗源 ?例言》说:“《诗》之为用甚广,范宣讨贰, 爰赋《揉梅》;宗国无鸠,乃歌《圻父》。断章取义,原无达诂 也。” (谨按:沈氏所说之事见《左传 ?襄公八年、十六年》 ) 用 朱自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随心所欲,即景生情”,是一定语 言环境下的产物,所以《诗序》与正文有矛盾是正常的,它是特 定历史时期的产物。
其实,无论序文与正文相符与否, 每一篇诗的序都是先秦人 们现场赋《诗》言志 ( 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时的想法和目的的体现, 《诗序》 就是这些想法和目的的总结。 孔子将之汇总并传授给弟 子,然后流传下来。 只是后代人不再明了先秦“断章取义”的做 法,反而过分指责《诗序》和正文的脱离,以致产生误解。上文 我们说《毛诗序》可以追溯到孔子,实际是指孔子是《诗序》的 收集和整理者,而非作者。也正是因为先秦才存在这种赋诗的现 象,我们才把《诗序》的产生推溯到先秦去。
四、结语
鸠》、《卫
综合以上的观点,我们的结论是: 《毛诗序》是一个不可分
割的整体,不能强分出大小; 《毛诗序》是在一定历史时期内以 孔子、子夏传授为主流,同时兼收后学观点的集体性著作; 诗序》的产生与先秦赋诗言志的风气有很大关系,
《毛
孔子加以搜集
整理并传授给弟子,而且一直在儒家学派中流传,并进而成为 《诗》的正式内容,被后人看成与诗句同样重要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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