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献给爱丽丝的玫瑰——阿特伍德评门罗~①

当代作家评论163

献给爱丽丝的玫瑰阿特伍德评门罗①

赵庆庆编译

一、回顾来径道苍茫

美国②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是男性主宰写作的时代。那时的美国没有树立女性作

家的传统。写作的女性中，有为人称道的吗？尤多拉·韦尔蒂（EudoraWelty）、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AnnePorter）算得上。女诗人呢？当推艾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吧。其他，还有谁？在加拿大，女你是加拿大人比性的身份倒不会让你丢分，

你是女性更让你感到压力。刺绣、油画和写作，一律被视作业余爱好。写作无关紧要，新

写作团体小出的小说几乎没有市场。那时，

得可怜。由于有诗歌朗诵活动和小型杂志的

运作，诗人还能读到彼此的作品，写散文和小说的作家在加拿大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们成长过程中，当作家简直是匪夷所思。想想，那得招来多大嘲弄。才华无人鼓励。可是，爱丽丝在小时候就读了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LucyMaudMontgomer-y）的《绿山墙的安妮》《新月的艾米莉》，和两本书讲的都是爱德华王子岛的一个女孩，梦想当作家。爱丽丝还为后一本书写了后记。

早年对爱丽丝有影响的另外两本书，是

《呼啸山庄》。在《呼啸山和《傲慢与偏见》

庄》里，你绝对不会从最强势的人嘴里直接

①

1939－），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Atwood，加拿大11部长篇小说、5部学者，出版了14部诗集、著名女作家、

英短篇小说集和3部文学评论。曾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联邦文学奖、布克奖、哈佛大学百年奖章、法国政府文学艺“加拿大文学女王”术勋章等，素有之称。阿特伍德自1969年认识门罗后，一直与之交好。两人均可谓加拿大实干家和元老。门罗获诺文学发展和女性写作的亲历者、

贝尔文学奖前后，阿特伍德积极予以推介和评价。此文前Summer，两部分分别译自TheVirginaQuarterlyＲeuiew，2006和TheGuardian，10October，2013；第三部分译自www．youtube．com，由ＲandomHouse提供。标题、小标题和注解均为编译者所加。②

加拿大1867年立国，相比欧美文学，加拿大文学显得年轻。虽不乏文学佳构，但因欧美文学的强大影响，一度未最早受本国重视。就连加拿大文学在本国大学的讲授，“美加文学”也是附于美国文学之后，以的课程出现。如1912－1913学年，“美加文学”1933－麦吉尔大学开设课，“优等生美加文学”1934学年多伦多大学开设课，其他加拿大大学在开设本国文学课上，普遍先美后加、重美轻只有两所大学设有独立的加拿大文学课加。至1948年，

仅多伦多大学设有加拿大文学的硕士学位。加拿大程，

：“也只是从文学史专家F·W·瓦特（F．W．Watt）幽默道

20世纪40年代起，加拿大文学才崭露头角，打个譬喻说”吧，和麦子、木材、红鳟鱼一道成为外销的商品。从20世纪60年代起，加拿大涌现出玛格丽特·劳伦斯、玛格丽罗伯逊·戴维斯、爱丽丝·门罗等一批具特·阿特伍德、

有国际声望的作家和诺斯罗普·弗莱这样的批评大师，加拿大文学才算真正走向世界。

164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

听到故事，你都是从旁观者那儿听来的：租住了画眉山庄的绅士洛克伍德和管家内莉。这很有意思。两栋房子。林顿种写书的方式，

家，温文尔雅，既不有力，也不性感。与之对。《傲慢与偏见》照的是希斯克利夫也是一部结构巧妙的作品，以我们都很钟爱的情感编织故事。达西先生，粗野、富有。在爱丽丝的作品中，经济是个重要因素。谁有钱，谁没钱，谁要钱，谁挣钱，谁付钱。

爱丽丝还受到一些擅写小镇的作家的影响。她读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Ander-son），还有弗兰内丽·奥康纳（FlanneryO’Connor）、凯瑟琳·安·波特和卡森·麦克库勒丝（CarsonMcCullers），他们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成于此道。爱丽丝自己在小镇长大，对小镇了如指掌，特别是安大略省西南部

怎么会有那么多疯疯的那些小镇。小镇上，

癫癫、神经错乱的人？谁跟谁都认识，知根知

底的，像一个功能不太健全的大家族。城里但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街对面的也这样，人，甚至隔壁邻居，你也许都不认识。小镇的人，家长里短，闲言碎语，虚与委蛇，社会阶层都有不同的划分标志。会令人感到束缚。也因为如此，爱丽丝的小说有非常精确的时间和地点。人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对她都很重要。她感兴趣的是写实，看人么，

物的表象和伪装，看他们想要取得什么效果，然后她再检查潜藏于下的东西。也许，人物之间彼此了解，就会说些社交性的谎言，如“你看上去好极了。”这样说，有时是出于好意，有时则不是。爱丽丝笔下的人有的自负，有的自卑，她写他们遇到的难题。她的主人公会回首往事，他们以前是什么样什么样的人，到年纪大时都内含在身上。爱丽丝还非常善于描写人的期待和失望。

爱丽丝的许多本事中，有一样，就是她能把人们以为事情会怎样和实际怎样进行对

爱丽丝·门罗荣膺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该奖项的第十三位女性获得者。这

是个令人激动不已的殊对于主流作家来说，

但是诺奖荣。门罗在北美和英国成名已久，

的摘取，会将国际目光引向女性写作和加拿大文学，引向门罗矢志锤炼而常遭冷遇的短篇小说。

每每诺奖公布，都会引发洪水般的媒体如同纸牌瀑流般地落在另一个爱丽丝，报道，

那个梦游奇境的爱丽丝①身上似的。获奖像夜晚的贼被大灯照亮似的，突然现身在者，

国际宣传的灼灼强光中。就连那些认识获奖者的作家们，媒体也纷来叨扰，大声要求他们一节回忆、一个评价！快解释给出一句引言、

！“为什么是她？”啊

门罗自己不大可能对此多说什么，因为

——只要看看门罗的小加拿大人不鼓励吹嘘—

《你以为你是谁？》说就明白了。所以，她很

可能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文学工棚”里。

我们都有些隐隐秘秘的，我们作家，特别

尤以加拿大早年的女作是我们加拿大作家，

家为更甚。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艺术让你逃离。”McLuhan）②曾说我想请

①②

《爱丽丝漫游奇境》即英国经典童话中的小女孩爱丽丝。

麦克卢汉（1911－1980），加拿大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曾在大学教授英国文学、文学批评及传播理论，是现代传播

“地理论的奠基者。他预示了互联网的诞生，并首先采纳球村”一词。

比。我们需要一定的期待成真：太阳明天会

升起、布朗先生早上八点会在街角商店里卖人们走进一栋房牛奶。在爱丽丝的小说里，

发现有人被谋害了。种种期待都吻合了，子，

——这就是故事接着，出了一件事，叫人惊讶—了。

二、桃李不言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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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数一数门罗作品中有多少谋杀者落入法网的（答案是：一个都没有）。门罗了解，小此中有快乐，说写作是一种秘密的强取豪夺，也有恐惧：做得多么尽兴，要是被识破了怎么办？

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门罗开始写作时，就有这么一种氛围，不仅是女作家，甚至是加拿大人，都被视作擅闯和越界之流。

门罗发现有人称自己为“某个家庭主，告诉她作品的主题因过于“家庭化”而妇”

她故事显得无聊。一位男性作家对门罗说，写得很棒，可他不想与她上床。门罗辛辣地

：“没人邀请他。”回应在门罗的作品中，作家或装腔作势，或损人利己，或被亲友质问他们

若是女作家，情况则更糟，为什么默默无名，

还要面对为什么不长得更美的问题。

门罗的诺奖之路十分不易：在她生活的时代和地区，出现文学明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门罗出生于一九三一年，童年时经历了少年时遭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她大萧条，

生活的安大略省西南部，却孕育出了罗伯逊·戴维斯（ＲobertsonDavies）、格姆·吉伯森（GraemeGibson）、詹姆斯·里尼（JamesＲe-aney）、玛丽安·恩格尔（MarianEngel）等加拿大知名作家。

就是这样的小镇，成了门罗作品中最常

——好事者、见的故事背景—势利鬼、古怪人，头脑膨胀的，碰得头破血流，胸怀大志的，尤

其是有艺术抱负的，则倍受奚落。恶劣环境的压力可能会激发人挣脱羁绊、获得掌控的决心；但是你若试着突破，最好要做得漂亮，否则那些嘲笑你的人会笑得更起劲。就像一个尝试高难度四周半跳的花样滑冰选手，如果摔个屁股蹲儿，那将非常滑稽。

羞愧和尴尬是门罗性格发展的动力，而

——写下，她写作的动力除了完美主义—写好，还有完美的难以实现。相比成功，门罗记录

更多的是失败，因为失败就蕴含在作家的使

命中。在这方面，门罗可谓是浪漫主义者：梦只是无法抓牢，如果你公想的微光闪闪烁烁，然说些梦想的傻话，杂货店的人们就会以为你发疯了。

在其他诸多方面，门罗都是典型的加拿大人。她会谦逊地对待诺贝尔奖，不会被冲昏了头脑。而我们其他人，在这一辉煌的时刻，就一定得替她喝彩欢呼。

三、新春文话传心曲

应谷歌和兰登书屋的邀请，二○一

四年一月二十三日，二○一三年诺奖得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和其好主、友、同样是加拿大顶级作家的阿特伍德进行了视频对话。门罗在加拿大西部维多利亚市的家中，阿特伍德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美国纽约。对话主要以阿特伍德

门罗回答的方式进行，轻松幽默，提问、亲切朴实。

1．正在读的一本好书

阿特伍德：我们今晚要讨论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现在读得津津有味的书是什么？

门罗：哦，这本书给了我一个大惊喜。要不是一个好友告诉我，我都没听说过。书名《大湖国家的古往今来》，叫我推荐给大家，住在五大湖附近的人，对五大湖可能一无所知的人，都可以读读。写得棒极了。

阿特伍德：作者是约翰·L．瑞利。我寄你的那本寄错了，那本上有作者给格里汉姆·吉布森的题赠。这下惹麻烦了。

门罗：我也觉得有点儿怪。不过我能应对各种各样的事儿，兴许是格里汉姆看完了这本书，再转我的。可能吧？这就行了。我读得非常开心，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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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这本书既是生态史，也是社会史。大家都知道，五大湖中的休伦湖在爱丽还有湖边的丝的故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孤独小镇。难怪这本书这么吸引爱丽丝。门罗：当然。我写那些故事前它也让人很感兴趣，好书就是好书。

阿特伍德：在世界范围内。

门罗：完全正确！2．钟情短篇小说

阿特伍德：为什么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加拿大出了很多短篇小说？大家写短篇，没多少人写长篇。你怎么看？

门罗：我那时不知道有人写长篇小说，我以为自己是唯一有意写长篇的，结果改写短

要是篇了。当时想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写出来，在加拿大很可能有不少好地方可以

就算有，也没写长发表。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篇的天赋。幸好发现了这点。

阿特伍德：记得罗伯特·威弗吗？门罗：当然，谢谢你说起他！我觉得，要不是他，我们没人能发展。他相信我们，当时加拿大这样的人寥寥无几。他制作广播节目，让大家听到我们写的故事。从不放弃。要是有阵子没你的消息了，他就会写信问怎么啦。你说，生孩子了。他说，没关系。阿特伍德：（笑）是啊，他有档节目叫《加

。我们许多人很可能第一次拿大广播文集》

得到那么多的稿酬，或有所回报。

门罗：那些日子，我发表东西，没有稿酬，我甚至不知道人家还会付钱给你，一个月都用不完。我没把这事和写作联系起来。阿特伍德：这些杂志往往都是非常小的文学杂志，都是薄酬，可能付你五加元。加拿，大广播电台是付你“巨款”五十加元什么的。

门罗：用那笔钱，我能给自己买件当母亲的人穿的晚礼服了。

阿特伍德：（大笑）是的，确实够了。

3．人物是否受读者喜欢

阿特伍德：人们总问小说人物讨不讨人

好像隔三岔五总有些人问你为喜欢的问题，

什么不把人物写得更好些？你为此烦心过

吗？想过一定要写好人吗？一定要是理想的舍友或你在现实生活中喜欢的那种人吗？

门罗：这真是个怪问题，我过去这样觉得，现在还是。人并非全好或全坏，总是好坏掺和。我不认为我写了令人痛惜的人物，也“令人痛惜”用词不对，他们有许多也许并许

都是混合体。不都让人喜欢的人性特点，

阿特伍德：有评论家抱怨过你某些作品

中的女性太邪恶、太坏吗？门罗：没怎么抱怨，因为那时没人读我的

读我的通常喜欢书。那样想的人不会读我，

我写的，他们读到了可能在别处读不到的东

没多少人抱怨这些人不好，不善西。所以，

良，你不想让女儿长大成那样，根本没这些抱

怨。

阿特伍德：那就好。如果书里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是好人，这书该多腻味啊！你会读这样的书吗？

门罗：有人写过这样的好书吗？里面的人每时每刻都好，或者有部分时间都好？阿特伍德：我觉得没有，这是我个人的观

说他点。人们有时的确不满意我写的人物，们不够好，我就请他们指出里面有好人的书。

门罗：你不信他们的话吧。阿特伍德：不信，不信。你的故事里，尤其是讲四五十年代的，会不时蹦出光鲜照人的角色，穿着比当时加拿大人穿的都好的衣服。

门罗：天哪！我从来没想到。他们穿得更漂亮？出现许多衣服的描写，自然是因为它们一直在我脑海里。大概因为我年轻时，很久都没有自己想要的衣服。我写的一些人物比我幸运。大部分时候，人们心里惦念着许多他们很想拥有的东西，又意识到这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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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其实微不足道。于是，他们并不特别为之自豪。我说对了吗？

阿特伍德：说得对。我记起了尼罗绿的衣着，叙述故事的那个人物确实对尼罗绿的

①穿着十分神往。

门罗：她将来会很时尚的。

么特点，比如都生活在类似的小镇上。

门罗：他们一辈子都见相同的人，去相同一辈子如此。要他们完全排除人类的教堂，的怪行，甚至完全排除人类的奇思异想，那要求太过分了。我觉得，在当时要求太过分了，现在就不那么过分了。从我们年轻时起，一切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5．荣获诺贝尔奖

阿特伍德：大家为你获奖高兴，你惊喜吗？

门罗：是！是！有点儿太惊讶了，简直不能相信。太美妙了。

阿特伍德：现在，这儿的大剧院里坐满了开心的人们，与你同庆。

门罗：希望大家过得非常愉快。

阿特伍德：祝大家快乐！爱丽丝要道晚安了。

门罗：晚安，各位。感谢你们的出席！再见！

【作者简介】赵庆庆，加拿大阿尔伯达大学(UniversityofAlberta)比较文学硕士，南京大学外语部副教授，南京大学加拿大研究中心副主任。

（责任编辑高海涛）阿特伍德：是的，她会很时尚。

4．收到抗议信

阿特伍德：为什么有人写抗议信？你作品中哪里得罪了他们？

门罗：我想很可能有好多原因。当时和现在都有许多人，读书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和快乐，他们对我这么说，也这么写信给我。我觉得为难，因为让我快乐的书是《呼那种的。我不明白，你读书是为了啸山庄》

感觉世界比现实的要好。如此得罪了人，我好长时间也没真正弄懂是怎么回事。世事变化，现在的人似乎不担心那样的现实主义或现实了。这种态度似乎十分普遍。

阿特伍德：给你写第一封抗议信的人，是因为认为你把他们写进了小说。

门罗：是会发生那种事。每位作家都知道，不可能把真人直接搬进作品。或许有人这么做……但非常难，事实上还有点乏味。你总想着让人物更有趣，比现实生活中的人

你对自己生更容易暴露自我。你同不同意，

活中人的了解还不及你对自己作品的了解

呢？

阿特伍德：确实如此。他们很可能没什

①《伊达公主》（选自短篇小说集《女孩和这是门罗短篇小说

）中的人物。女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