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雨为安
作者:刘醒龙《光明日报》( 2018年11月02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文史遗痕】
凌晨4点多钟起床,赶杭州到瑞安的早班高铁,一路上所遇见的,恰好如此行所要探究的南戏《琵琶记》中写的那样:“我早晨间见疏剌剌寒风,吹散了一帘柳絮;晌午间只见淅零零小雨,打坏了满树梨花。一霎时啭几对黄鹂,猛可地叫数声杜宇。”虽然季节略有差距,却与“绿成阴,红似雨,春事已无有”的意境相差无几。
不只是瑞安,也不只是下辖瑞安的温州,整个浙江全境,只要我来,没有不下雨的。在这平添诗情的雨中,走了几个地方,人好物好故事也好,想起那天造地设的《琵琶记》戏词所唱:“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更不念八旬之父母”“你休怨朝雨暮云,只得替着我冬温夏清。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睁睁”……舍不得举一把伞,戴
一顶帽,就让小雨舔着鼻尖,飘过耳廓,微微打湿衬衣,好让内里肌肤也感受到千年后依然弥漫的温润气韵。
一路上,天地间尽是雨,连读带想的也少不了雨。有借雨抒情的“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玉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有用雨开怀的“风木之情何深,允为教化之本;霜露之思既极,宣沾雨露之恩”。有以雨自律的“绿英红雨,征袍上染惹芳尘。云梯月殿图贵显,水宿风餐莫厌贫”。还有那“向人家,忙投奔,解鞍沽酒共论文,今夜雨打梨花深闭门”,以及“风月赛阆苑三千,云雨笑巫山二六”。
到达阁巷镇柏树村已是午后。高郎桥头的小街边,几个孩子用外地人听不懂的童声欢呼了几声。那些熟悉的神情,自己小时候也曾有过,我猜想,无非是不问耕种,不管收成,由着天性向着天意嚷叫,雨落大了,或者是好大的雨啊,再落大点更好啊!事实上,雨真的落大了。大到近处无人看管的水牛都打起了响鼻,甩起尾巴想甩走一些雨水。踏上高郎桥,桥下清幽的水面,突然起了声波一样的花纹,还伴着锵锵的弹拨音韵。那小河里的水纹虽然与琵琶声断无关,在与桥头相连,与小河为邻的高郎祠里,一只琵琶分明响得正幽。
高郎祠的正式名称为高则诚纪念馆,高则诚又名高明,《琵琶记》的作者。实际上,在高则诚动笔之前,民间就有不同版本的《琵琶记》在上演,高则诚只是作为改编者,将这曲民间戏曲推上了中国戏曲史的巅峰。看过了铭刻在门楣和立柱上的那几副后来者撰写的楹联,空荡荡的屋子里就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了。别人还会去那尊铜像近处前后左右端详,我是断断不会正眼看一下的。这习惯在家乡黄州就养成了,那时是不愿去看东坡赤壁里面的苏东坡像。之后到秭归的屈原祠不愿看屈原像,到平江的杜甫墓和成都的杜甫草堂不愿看杜甫像,到芜湖的城陵矶不愿看李白像,到和县的霸王祠不愿看项羽像。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是在青海玉树的勒巴沟口。我曾奋力扒开许多荆棘,才站到传说中的文成公主雕像面前,却还是无法从岁月留在崖壁上的风霜中看出真切来。这样的不真切往往是最
好的!天下文人,文章是命,一部《琵琶记》不是哪一间屋子所能装下的,尽可能腾出空间,才能听见当年翻动简牍纸帛的声音。就像高则诚自己说的,“重门半掩黄昏雨,奈寸肠此际千结。守寒窗,一点孤灯,照人明灭”,能照人明灭,就能照天下荣辱。有一间屋子在,给尘世间留下一种托寄就可以了。最高等级的存留是在人心。人心之外,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包括那坚实的青铜做成的雕像,也是不真实的虚拟。
相比之下,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那女子怀抱琵琶深深浅浅地唱着南戏,外来者听着似懂非懂的,反而让诞生于千年之前的南戏有了一丝一缕四处回旋的生机。歌者自歌,闻者自闻,不歌也不闻的是夹在我们之间纷飞不已的雨,还有院子中间被雨打湿的花草冬青。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就有人夸说,辞了官、回了家的高则诚用清丽之词,一洗《琵琶记》原著之陋,于是,村坊小伎将其看作不可企及的高度,竞相仿效,像纲领那样,不得有丁点的随便和苟且,才情既富,节奏弥工,从头至尾,字字句句,都要透彻唱了才行。一时之间,广为传演,几半天下。
院子里的雨,有时大,有时小。
端坐在雨边倾听,雨的弥漫将琵琶声声表达得超乎寻常,又平平常常。
当年的高则诚,如若不改旧时戏中的生角丑态,除非电闪雷鸣助兴,仅凭旦角一己之悲,很难穿透这绵绵雨幕。高则诚妙就妙在将早前村坊小伎中的狂遣怒骂给修正了。一个来自小地方的毫无背景之人,凭一手好文章得以接近帝王将相,又从官场全身而退——高则诚自然比那些待在鸡鸣草屋中想象黄金宫阙的人懂得的多很多。南戏也好,南曲也好,南音也好,在这南方的雨中,用家长里短的爱表现出艰难时世,才是人生本意。让百分之百的善掉进百分之九十九的误解,再用那难得的百分之一作为契机,升华彼此性命。恨与恨的冲突不是根本的冲突,恶与恶的矛盾不是根本的矛盾,而爱与爱的水火不容、善与善
的针锋相对,最让人生这场大戏撕心裂肺,荡气回肠。
南戏、南曲和南音,各自的缘起与流传,有许多的不一样。在这小院里,也有天上雨水、屋檐雨漏和树叶雨滴的区别,玄想之下,这带着“南”字符号的音乐艺术,是不是与雨密不可分,是不是适合在雨中相听?初粗想,再细思,才发现高则诚的《琵琶记》里,果然到处是“雨”和“水”。除了前面列举的那些句子之外,还有“嫩绿池塘。梅雨歇熏风乍转。见清新华尾,已飞乳燕。簟展湘波纨扇冷,歌传令缕琼卮暖。是炎燕不到水亭中,珠帘卷”“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只见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屋漏更遭连夜雨,困龙遇着许真君”“只为他云梯月殿多劳攘,落得泪雨似珠两鬓霜”。
这是提到雨的戏文。
还有提及水的歌句。
用那菽水之欢,表意学子虽有青云万里之志,又不舍离别白发之双亲。渴望夫妻长相厮守,不用卿卿我我,而以“田畴绿水浟”来说两口子是要勤劳耕作的。真出了家门,离开老父老母和新娘去往北方的京城,所见到的村是水村,殿是水殿,不是“流水蘸柴门”的普通人家,就是“画桥烟柳”“秋千影里墙头半出红粉”的谁家水滨。写才子青云路通,则以“三千水击飞冲”来抒发壮志。目标真的实现时,想着生死存亡音书难寄,万水千山相阻隔。以各种各样的水,男人叹人生青春难再。留守女子也愁苦,哪怕“奴家心素”,也只能用“凉浆水饭”来祭拜公婆。两下萧条,一样愁难诉。只怕除了用雨水作主旋律的《琵琶记》,任哪出戏也难以如此动人。
好雨知时节,好雨识人心。
高则诚出生前8年的元成宗大德元年,也就是公元1297年,瑞安当地发生了一场特大洪灾。到了明太祖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大风雨,海溢,潮高三丈,沿江民居多淹没。趁着年丰人寿的日子,高则诚以风调雨顺之心,写出风调雨顺的意境。人生苦短,免不了要面对烦恼,那么就尽可能将烦恼留给自己,将美好的东西献予他人。雨是世间最常见的一种吉祥之物。瑞安本地雨水多,瑞安博物馆里却还陈列着当地人用来祈雨的祭祀器具,可见天降甘霖,地生玉露从来就是最得人心的。包括《琵琶记》在内,一切的南戏、南曲、南音,莫不是用雨水来做主心骨,相比冰刀霜剑、电光火石,还是情意绵绵的艺术来得久远。不大不小的雨,时断时续的雨,孤舟夜雨,乱萤疏雨,太阳雨,云缝雨,梧桐雨,杨梅雨,大雨洗心革面,小雨不在有无。
雨在瑞安落多久,落多少,与谁有没有关系,其实没必要探究。只愿世间少一些乱弹琵琶的悲欢离合,大家瑞安,天下瑞安。正如高则诚在诗里吟咏的,“江山有恨英雄老,天地无情雨露高”。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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