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新长篇《蛙》,因为书信和剧本糅合为一体的形式,令人耳目一新,被认为极大丰富了小说的叙事空间。而在主题上,当代中国生育史更是之前作家们很少涉及的话题。据说,小说里面五封信的接受者“杉谷义人”是暗指当代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那是日本文学界的一位勇者。
小说以“姑姑”的一生经历为主线,她是乡村医生,几十年接生的婴儿遍布高密东北乡。而在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后,让已生育的男人结扎,让已生育的怀孕妇女流产,则成了姑姑的两件大事……
为便于读者了解小说文本,本报在对话莫言的同时,摘编整理出《蛙》的主要情节,希望能对小说中深沉的疼痛感有所展现。 1
姑姑生于公历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三日,农历五月初五,乳名端阳,学名万心。
解放后,姑姑说要继承父业,就进了专区卫生学校。从一九五三年四月四日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 一九五三年春天时,我们那儿的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姑姑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摔在了炕下。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她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 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尿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的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姑姑名声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七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2
1965年,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由她亲自操刀的只有三百一十例。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和单位领导带领下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其中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式王脚。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
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家。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使了一个眼
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努了努嘴。
宁公安几个箭步蹿到猪圈门口,掏出匣枪,厉声喝道:王脚,出来!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的手术,我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但手术后,王脚一直弯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 3
一九七九年七月七日,是我结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说,已经给我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说: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到底怎么回事?我到家后恼火地问母亲,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我鼻子一酸,心中空空荡荡。
卫生院的后院里,传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开门,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 4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居住,不觉已经三年。我知道小狮子生孩子的梦想已经无法实现,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岁,虽乳房丰满,但月事已绝。
在小狮子到了袁腮和小表弟开的牛蛙公司上班之后,我一个人逛遍了河北岸的几个小区,又往河南岸转移。撑筏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说,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我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我胆战心惊地作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小狮子,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姑娘的体内。而这个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
这个孩子使我恢复了青春也给我带来了灵感,他的孕育与出生,尽管比一般孩子要艰难曲折,而且今后,围绕着他的身份确认,很可能还会产生诸多棘手的问题。如果有麻烦,那是归我们这些让他出世的人来承担的,我们给予他的,除了爱,没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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