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不是讽刺小说
实乃社会众生相
刘可滇2012年7月
《儒林外史》历来被批评家喻为长篇讽刺小说,如果出于名家的思考,也许还有些道理,但也未免以偏概全。至于那些人云亦云的平庸学者,则更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儒林外史》顾名思义,乃儒林中人物的外史。所谓外史,当然不是正史,但也绝不是滑稽列传,或者《谭概》(古今笑史),讥讽外史。应该是偏史,生平,轶事,外传,别传一类的旁收杂取,兼收并蓄。
《外史》中的角色,上至状元,进士。中至举人,秀才。下至布衣,“名士”。乃至壮士,武夫,江湖义士。甚至盐商,米贩,杂货店主,差役,走卒。无所不有,地位悬殊,品行各异,皆非完人,原始形象大都来源于文木先生的亲朋好友。若果讽刺,则普天下之人,连同作者自己岂非都被骂遍了。
书中儒林名士文化人之列的主角,比比皆是。组成社会细胞的各行生意从业者更是芸芸众生。就算侠客义士,赳赳武夫也不乏其人。究竟是趣闻轶事还是讥笑嘲讽,概念不能,人云亦云,先入为主,要结合文本加以审视。
《儒林外史》出场的角色并非只限于儒林学子,凡是现实社会生活中存在的成员都没有回避。虽然如此,大致上还是可以分为几大类:
第一类 儒士,第二类 武夫,第三 和尚,第四 平民。
只要读者对以上所有人物稍加回味不难发现,事实上,不管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各类角色,无论是主流真儒,文学爱好者,业余诗人,还是侠客武夫,寺院僧侣,甚至凡夫俗子,闲杂人等。大致上又不外乎分为上等,中平,中下,下流,这样三到四种等级“货色”:第一是品行高尚的一等。其次是真诚相待,老实中平的碌碌之辈。第三等则属于中下流,比较自私,但还不至于人心险恶。第四等是缺德少才,坑蒙拐骗的下三路人,甚至包括图财害命,嗜血成性的恶贼。这样横向的罗列穷举,纵向的高下排列,完整的概括描述了包罗万象的社会群体,形形色色的人际舞台。借用数理统计的概念,这就叫作正态分布,并且是三维坐标的断面图谱。诗曰:横看成岭竖成峰,远近看山总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读书要读的进去,旁观者清,所以也要读的出来。细数书中角色,鱼目混珠,究竟各自成色如何。还须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品评审视。
一 儒林名士
组成儒林社会的头面人物有真儒虞育德虞博士,庄绍光庄征君,杜仪杜少卿,杜倩杜慎卿,周进周学道,范进范学道,王惠王举人。以及马纯上马二先生,萧采,迟均,武正字。蘧祜,向鼎,庄洁,虞华轩,匡超人,汤奏,余持,严大位衮衮诸公。
文学名士业余爱好者有牛布衣,蘧景玉,蘧公孙,季恬宜,诸葛佑,景兰江,牛玉圃,牛浦郎,丁诗等等杂陈。
虞博士,庄征君,杜少卿这三人都可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虞博士年纪较轻时就肯于救人急难,捞起自寻短见的投水人,并且拿出看风水得来幸苦钱的三分之一,帮人葬父,其时虞博士自己的生活也不宽裕。进士及第,仍然襟怀冲淡,肯于助人。杜少卿,庄征君都是淡漠功名,旷达志向,洒脱情怀。但凡朋友急需,不顾自身穷困窘迫,宁肯当衣当物也要伸出援手。这三位真儒高士,有理由称为上等品质。至于马纯上(据说原型是冯
粹中),名号的涵义刚好用以形容品行,可巧恰如其分,乃纯洁高尚君子之相。为了涉世不深的青年朋友知己蘧公孙不被官司,将辛辛苦苦挣来仅有的九十二两生活费,倾囊而出,消灾解祸。自己今后生活却没有了着落。原本极大的饭量,落得只能吃碗阳春面,蓑衣饼,处片,以及杂样小吃权且充饥。侠肝义胆,古热衷肠,凄凉悲壮。属于上中又上之人也。
周学道,范学道,向鼎,汤奏一干人,大抵中平。终究没有做什么坏事。知恩图报,也没有害人之心,并没有记仇报复。
周学道不喜欢魏好古卖弄风骚,当堂叉了出去,但是其文章到也清通,并没有埋没于他。向知县与贤良直正的平民布衣鲍文卿建立了没齿不忘的情谊。都是中平之举。
至于牛布衣,蘧景玉,蘧公孙待人真诚,言行得体,不作坏事就属中平。季恬宜,诸葛佑,景兰江,牛玉圃,丁言志性情各异,多少有些好虚荣,好吹牛,好扯谎。但是也没有害人之心。还可称中平。景兰江附庸风雅,做买卖的本钱邀盟结社,吟诗作赋,陪个精光,狼狈饥荒。据说向朋友借了不少钱,但是相信不会赖账,“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继续开头巾店就跑不了人,意思大概还是赚回本钱,迟早还债。不然不好面对旧日的社盟诗友。牛玉圃收留流浪儿牛浦,原也几分好意。做客盐商打秋风,也没什么不对。后来被耍,臭揍牛浦郎本来合理,打的尚轻,牛浦郎仍旧恶习不改。所以牛叔公也还中平。
匡超人原本勤劳质朴,勤奋好学,后来跟着市侩,掮客,恶棍潘三越学越坏,但毕竟只是被人当枪,自己也还没有直接害过人。至于忘恩背义,不思回报,斤斤计较。那属于小家子气,没有德行,还算不上恶人,所以算作中下等人到不冤枉。
牛浦郎,少年时期就没有教养,好比饿狼成性,野狗伤人。先偷自家香烛店里的钱,再偷苟且寄寓甘露庵的磬。最终庵内资产全部清盘,销售一空。气死自家亲爷爷牛香烛,
又气坏卜家米店诚,信二叔。断了萍水相逢好意牛叔公的财路,搅了素昧平生无辜牛布衣的亡灵。是处处招灾惹祸讨人嫌的厚颜无耻下三路,就该臭揍。
至于严大位,平日欺凌乡里,巧取豪夺的小事都不算,刨绝户坟,踹寡妇门就属于极端下作之人毫无悬念,实欠重罚。
侠客武夫之徒有凤鸣岐,萧云仙,郭孝子,萧昊轩,木耐,张铁臂不止所列。
显然凤四老爹,萧云仙当列一等是毫无疑问的。萧大侠如果没有弹弓绝技,对付凶僧无异于虎口拔牙,自投罗网,当冒生命危险,所以比凤四老爹更加侠肝义胆。其父萧昊轩属于中平,郭孝子除了孝感动人,除了天涯万里寻父,别无所表,也在中平。木耐做过坏事,改邪归正属于中下。张铁臂则是江湖骗子下流之徒无需多说,照理应该收监。
第三,佛门中人,有些行为事迹的僧人有观音庵和尚,三藏禅林僧官,甘露庵老衲,响马贼头赵大和尚等等
甘露庵老和尚,遇见月明风清,就会邀请陪伴寂寞牛老诗人僧院夜话,平日时常也有照顾煨茶。牛布衣客死芜湖关,悲痛万分,倾力为他发丧。热心鼓励帮助青少年读书,是个心底善良的老和尚。诸葛选书所遇三藏禅林僧官胆小怕事,从不惹是生非,待人和气,没有恶习劣迹,属于中平。汶上县观音庵和尚贪污克扣村塾老先生的微薄衣食薪水,老菜叶拨下来给食周公,菜心留着自己受用。仅就这种质量的伙食一项,到占了周司业年薪的十之有六。刻薄算计,实属中下流。响马贼头赵大和尚自然是下流凶残的恶贼自不必说,罪在凌迟。
四 凡夫俗子,杂役闲汉。胡屠户,鲍文卿,卜老爹,诚,信二卜,牛老爹,宋盐商,
晋爵,宦成,潘三,公差,成老爹,秦二侉子,唐二棒槌等等。
鲍文卿为文学家知县向鼎求情,分文不受,只要是从骨子里挣来的钱。对手艺人倪老爹真诚相待,过继螟蛉,救人苦难。卜老爹帮助孤苦邻居牛老爹,一帮到底。鲍文卿,卜老爹这两位平民布衣堪称上等。周进的姐丈金有余,以及那班客商朋友,凑钱行好,给可怜可叹又执着的老先生再生再造的机会,布善不图回报,都是中平偏上之人。胡屠户,诚,信二卜,牛老爹,秦二侉子,唐二棒槌都属中平。牛浦郎好逸恶劳,入赘卜家得了便宜卖乖,诚,信二位叔岳忍无可忍,提出个小小要求:请您好自为之,走着了,自食其力,走介!。实属中平举动。胡老爹对“饭尽”骂是骂了,看起来平时也确实“累了”不少,想来范姑爷也不会说个感恩的话,所以老泰山骂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老丈人教导范秀才“凡事要立起个体统”等等一席话,秀才也承认:“岳父见教的是”。可见胡老爹也有些见识,有资格骂孩子,多少也是屠户性格本相,连亲儿子也骂成“该死的”,“死砍头短命的奴才”。所以对其大可不必少见多怪。何况,老童生方进学,携肠带酒认真来恭贺只有岳父胡老爹一人。至于没有赞助乡试考举之事,一是范秀才本身对自家都未必有把握(高邻报信自己都不信),胡屠户又凭什么信任他,主要还担心的是他是否会浮躁起来。所以才有其二:当真由爷我胡屠户赞助一把,压力岂不是太大,“现世宝穷鬼”有能力承受吗?顶着巨大的压力包袱,能考出真实水平吗?首先给他强调,再不济还可以在我们行子里寻个馆教书糊口,稳住范秀才的心,让他心里踏实坦然没压力,然后再一顿臭骂,着他的心境冷静平和。所以胡屠户粗中有细也是有的,再施一次激将法也未可知。中举时光景,亏得胡老爹自动赶着领着烧火二汉,从容稳健扛来七八斤肉,四五千钱以解燃眉之急。要知道这些钱足足是胡屠户两三个月的收入。这是在张乡绅大驾光临之前,想的毕竟很周到,本性豪爽,没想投机。况且,早晨五更刚迎了猪,还未开张卖肉,哪来四五千钱,怎见得不是至亲长辈胡岳父早有预料,预先备下。所以说胡屠户略知兵法,小有计谋,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胡老爹是善良中平之人。
宋盐商,晋爵,宦成,公差,成老爹,属于中下。宋盐商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钱娶小在当时不违法,只是为富不仁,道德败坏。晋爵“笑纳”娄公子七百多两银子,本身也没做什么歹事,拜娄公子愚蠢而已。至于枕箱案办事公差,也没有害人的意思,想赚几百两银子倒是实话。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公差客观上,乃至主观上作成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也不主张出首,因而会把蘧公孙吃了官司,落得家破人亡。客观上了结了蘧公孙无端牵扯的钦犯官司,蘧家为此悬着很久的心总算落下。与马二先生谈判说的也并非全是鬼话。官场上做事当然讲究个圆滑,两边买好,四处斡旋,八面玲珑。最后有感于马二先生血心为友,原来死死咬定的二,三百两银子忍痛割爱,九十二两也就成交,贪婪很有限量,用事较有分寸。中平至多偏下。无可厚非。
只有潘三是恶棍,款单所列,令人发指,坏事作绝,天理难容,实属人渣败类,此人按说应当斩立决。
凡此种种,虽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首善之举,实属凤毛麟角。罪大恶极的暴凶歹徒,也不常见。毕竟是中平大众,略带自私之人占多数。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构成势态。如果人人都是好好先生,岂不成了共产主义社会,文木兄也没有小说素材了。
既然人物取舍基本出于自然,各自品行大至也近乎白描,写真录实。对于上一等人,世间楷模,讽之何益?中平之众,并不见出类拔萃,出头冒尖,又无的放矢。中下等人本相自然,无处不在。又何必多怪而伤众。至于下路恶贼,原本不是一个级别,谴责怒骂,鞭笞,贬斥都可以,讽刺用之其类,难道不是有失小雅,大雅文体身份,倒显斯文扫地。好比诸葛丞相制女装只配馈赠司马宣王受用。
所以,看不出,也不相信文木公有多少讽刺意味。千百年来,封建知识分子之间调侃戏谑,甚至嬉笑怒骂,实是习以为常之事,司空见惯。比如对于马二先生的“迂阔”,类似
少卿,慎卿二位仁兄当其面也未必不敢颇有微词,点破直刺,推心诤友。越到后来越明白,作者最终目的更多是为表现知识分子的落落寡合的超然个性,孤傲不群。个中角色难免鱼目混珠,落笔成文,稍显爆料,局外人倒先大惊小怪起来。文木先生生前亲朋好友没见对其“讥讽”文字有什么愠怒的言辞相加,比如吴檠,金兆燕,金两铭,程晋芳。如今读者,世殊事异,倒不必人云亦云,误读古人的良苦幽默用心。
不妨再看几位具体典型人物和事迹。
《儒林外史》耳熟能详的人物无过于周进,范进,虞博士,杜少卿。其次是马静,匡迥,牛浦郎。议论较多的还有蘧鲁大奶奶。有些人又瞧不起景兰江。
周进,其实就是“粥尽”。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开水泡饭,改成吃粥。将就一年,连粥也没的吃了。范进就是“饭尽”。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合家已经断炊“饭尽”了。
二位仁兄都是读了一辈子书,五六十岁上还没考上秀才。穷的连粥饭都接济不上。这就是作者讥讽嘲笑的把柄吗?尚待商榷。如果笑贫,作者本身实在是笑不起。吴敬梓自己很早就穷到冷冻粥坨谓切糕,绕城夜炼曰暖脚。早已时常饭尽,粥尽。程老爷子馈赠米钱于他,适逢“不食二日矣”岂非偶然。生前时常周济他的程晋芳(就是庄濯江),敬梓后来扬州看望他时,境况也到了如此地步,相互握手对泣“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儒林里面读书人有几位是富裕的,大名鼎鼎的虞博士追求的一年生活费仅仅才三十两,假使正月里指定只有二十几两,娘子疑惑,自己也焦虑不安。总是添几位学生,多看几篇文章才凑得上,后来才慢慢变得淡定。武正字靠人接济。季恬宜干吃烧饼,守株待兔,最后连烧饼也吃不上了。
不是执着追求功名举业就生活无忧吗,更属无稽之谈!作者本人是不应招,不应考的,结果穷至如此。倪老爹已然改行修理乐器,凡是戏班子所用都修得,属于相当高的技术工作,那又怎样,穷到卖儿卖女。牛老爹有自己的小买卖香烛店,只能勉强维持,稍一失神,就要关张。胡屠户每天五更鼓就去迎猪,白天集市上卖肉,如此辛劳,每日赚不到钱把银子。一个月下来也就二,三两。郭铁笔也是艺匠,绰号铁笔,手艺恐怕也错不了,也没见富裕。虞博士,未中举时,虽为祁家西席,反而受业祁老太爷,风水,测字,什么杂艺都会,仍然不过糊口而已。所以穷困没有被讽刺的理由。
那末,是否想说周,范二进没有真才实学,也不是这等说。周司业,范学道,都是一但越过秀才关,举人,进士一路畅通。特别是周监生,秀才屡试不第,应试举人,七篇文章却都作的花团锦簇一般。范老童生进学一关纵使一定要归功于周学道抬爱,中举终究不关周学道的事。作者自小万贯家财,当然有条件可以饱览群书。饭尽,粥尽贫苦出身,那里寻书看?流氓才子《随园诗话》作者袁枚少贫时也窃阅别人的书。宋濂几十里外借阅私抄。家有藏书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饱汉不知饿汉饥,有机会读书,没资格笑人。作者是世态炎凉过来人,立意绝不会如此肤浅。
平心而论,书读到周,范二进最终进学,中举,点进士。都为他们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一块石头落地之感。哪见到讽刺意味!
马纯上,马二先生,赴杭州,游西湖单人独行,吴敬梓怎能知道他面对肴馔,垂涎三尺,只能是吴敏轩的自身感受,原本向往天堂景致由来已久,为甚身临其境又无所触动,心情很差,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现实是残酷的,倘若蘧公孙家破人亡,绝非九十二两纹银所能挽回。这里为了表述马二先生的窘迫,自虐。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舍己救人。并没后悔。
对鲁大嫂课幼子到深夜,常人会感觉有点过分,除此一件事之外,尽是褒誉之词,所谓相夫教子,也近乎贤妻良母。
景兰江,一位业余文学爱好者,拿今天的话说只不过没有处理好工作与业余生活的关系尺度。但是结社作诗绝不是什么丑陋恶习,与吃喝嫖赌不可同日而语。
吴敬梓的外史与其说是对儒林的讽刺,倒不如说是充满激情的记述,否则,如果文木先生对马纯上,景兰江,鲍文卿等等社会中下层人等,没有热忱的关心,怎么会倾注这样多的深沉笔墨。儒林外史是对正态分布儒生乃至社会各阶层的客观热情讲述。作者是喜欢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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