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儿 梅洁
黄儿是舅奶奶家的一只母狗,我看到它时,它已经很老了,没人记住它的年龄。它有点枯瘦如柴,肚子总是吸得扁扁的,脊梁的肋骨很突出;尾巴也不蓬松卷曲,总是有气无力地拖在身后,一点也不好看,像只可怜、孤独的老狼。我跟它开始有感情是在小妹生下之后,小妹拉屎,只要母亲唤一声“黄儿,喔——”,它就迅速地跑来,把地上的屎舔得一干二净。然后走到门坎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望着我们。有时它望我们望很久,有时,我发现它眼角有泪水流下来,很苍老的泪水。
“妈,黄儿在哭……”我对母亲说。
“它想它的孩子……”母亲说。
山里人烟很稀,好几里地才有一两户人家,没有人家就没有黄儿的同伴。黄儿这一生只有一次爱情,生了三只小狗娃。黄儿还在哺乳期时,舅爷爷就把三只毛绒绒的小狗娃偷走,换了几烟锅鸦片。黄儿失去了儿女,日夜狂吠不止。舅奶奶拿热毛巾给黄儿敷奶,它的奶已肿胀得通红。“老剁头的,害死黄儿……”舅奶奶骂舅爷爷。黄儿终于痛苦不堪,疯狂地出走了好几天没有回来。夜里,舅奶奶听见它在后山上狂吠,它在找它的孩子。七天后,它无望地回来了,瘦成一把骨头。
有一次,母亲到城里看父亲和哥哥,交待我看好弟妹。当晚山里下起了大雨,雨水从山墙沟流进了屋里,我害怕极了。我让弟妹坐在床上别动,我蹲在木板凳上煮了萝卜白米粥,端给弟妹吃。黄儿一直站在灶前的水里看着我。地老天荒我也不会忘记当时的一种心情,唯有一声不吭望着我的黄儿给我担当恐惧的勇气。那一夜,我战战兢兢的,多希望舅奶奶能和我们睡在一起,但没有,唯有黄儿蹲在灶堂前。半夜,我被小妹的哭声和黄儿的“嗯嗯”声惊醒,原来小妹不知什么时候已掉到床底下。把小妹从水里捞到床上时,我哭了起来。那一夜及天亮后盼望母亲归来的心情,成为我一生都再也没有过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不久,爸爸要接我们进城住了。我们走时,黄儿默默地跟着我们走了十几里地。一路上,母亲反复劝黄儿:“黄儿,回去吧……”我想让黄儿和我们一起进城,但母亲不答应,说:“黄儿是舅奶奶的。”翻过一个大山梁时,黄儿停下来不再走了。它“嗯嗯”着在山梁上转着圈,并用一只前爪刨着地。我不知道黄儿要干什么,母亲说:“黄儿要在这里和我们告别……”我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去抱着黄儿的脑袋,大哭。黄儿“嗯嗯”着,也在流泪,那泪,很苍老很凄楚。
我们顺坡往下走,黄儿一直在岭头蹲着,望我们。直到我们走到谷底,回头望黄儿,还看见黄儿蹲在岭头的黑色剪影。
一年后,听说舅奶奶死了。不久,黄儿也死了,在舅奶奶坟前……